2020的病毒改变了每个人的轨迹。洛伊慵懒地靠在沙发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电脑笔记本的数据，她喜欢在家办公的状态，自由自在，穿宽松的睡衣，躺着，歪着，甚至可以把腿放在沙发上。
但这样的好日子并不长。疫情稍一好转，老板茱莉亚便通知众员工回公司听令。戴口罩，保持社交距离，每个人的格子间装了隔离玻璃。玻璃反光中，复杂的影像重叠交错，洛伊看见同事的脸和眼睛，也看见街道的教堂和橡树，窗外的天很蓝，白云像半开的莲花，多少往事也叠加在花瓣里。
时间回到几年前。那时候世界还平安，没有猖狂的病毒，但现在的心情比那时好。她记得圣诞节前的一个黄昏，车窗外大雪纷飞，有气无力落在树枝和屋檐上，天上的黄云苦着脸，愁得像交不出房租的房客，注定要在圣诞节流落街头。洛伊诚开着车，一路诚惶诚恐，如履薄冰，雪天最容易出车祸，有时候并不是自己的错，前面的车打滑了，控制不住，朝她撞过来，她条件反射往旁边一闪，躲过了心惊肉跳的一撞！谢天谢地，总算平安开回了家，洛伊一进家门便对丈夫哀嚎：“圣诞节的饭碗要打翻，这单位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厨房里锅碗瓢盆一阵乱响，洛伊的丈夫颜文海，一边炒菜一边说：“单位不是好好的吗？都干了三年，哪可能处处随你心愿。”文海在市政府上班，工作相对轻松，所以承包了大部分家务。文海和洛伊曾是同学，在美国一家大学的公共卫生系里同窗了两年。文海的前专业是历史，洛伊的前专业是英美文学，历史和文学听起来高大上，但是要在美国找工作，比发射火箭的难度低不了多少。没关系，穷则变，变则通，两人在留学的第二年便转到了公共卫生系，专攻医学统计。纵然前路崎岖不平，但都是聪慧勇敢之人，半路上跑出来的妖魔鬼怪，消灭一个算一个。
SAS是一种医学统计软件，堪称美国学术界的最高标准，在流行病领域使用特别广泛。洛伊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把SAS软件吃得透亮酥嫩，于是当了TA（助教），帮助教授分析数据和编写报告，还没出校门便被一大型的生化公司看中。她本来有多项选择，可以进州政府下属的卫生部门，但她不喜欢政府的按部就班，呆板单调，想去接受新挑战。再说了，洛伊那时已是文海的未婚妻，既然文海已拿到市政府的聘书，未来的家庭肯定风雨无忧，为她提供了在外闯荡的物质条件。
洛伊一进公司，凭着才智和勤奋，干得花红柳绿，一年后当组长，两年后当项目经理，走着走着，春光明媚的路上突然来了场泥石流，没有声音，没有光线，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洛伊对文海说：“是她，茱莉亚！我真没想到是她！”
茱莉亚曾是洛伊的部下，刚来时对SAS 软件茫然无知，还是洛伊手把手培训她。洛伊曾跟文海抱怨过：“真不知道这茱莉亚是怎么想的，突然睡醒了，想进我们技术部，居然还真钻进来了。我进公司前，除了教授的推荐信，还参加了真刀实枪的考试，历经层层筛选。”文海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美也是讲关系开后门，有好爹的人，可以靠在大树下乘凉吃瓜。就说我们市政府吧，里面一堆关系户，正式员工都是公务员（Public Employee ）。如今想在中国当公务员，再硬的关系也得考试，先过了独木桥再说，独木桥面前人人平等。”
洛伊感叹道：“现在国内职场竞争激烈，无论哪个行业都得凭真本领，除非是你爹开的公司。我就在想这茱莉亚，连SAS都没摸过，半吊子水桶都谈不上。她虽然有MBA学位，但是大家心知肚明，那文凭是假的，是在网上买的！”
文海说：“我们单位也有文凭买主，从“文凭作坊”购货，还把证书高高挂在墙上。那贩卖文凭的学校根本没被国家教育机构认证，钱一交，论文和成绩单都有了。现在很多州都在打击文凭作坊，只有阿拉巴马州和密西西比州爱管不管， 可以批量供应假博士假硕士。”
洛伊说：“茱莉亚的文凭就是阿拉巴马州的，我刚到公司的时候，就听说她的ＭＢＡ是假的，网上读的，半年就搞定了，但公司居然给她付了学费，谣传她老爹是联邦政府一个要害部门的头，公司的好多业务要看她爹的脸色。茱莉亚最初是在综合部（Operation Service）， 知道那个部门是管什么的吗？大门坏了，墙壁脏了，办公室要打虫了，卫生间的卷筒纸没了，停车场附近的杂树需要打整了。如今老板非要把她塞到我们部门，让她专心学习SAS，莫非真是她爹的威力？可我又听人说，她爹早就退休了，如今在教堂当义工，你说她到底是个什么背景？”
什么背景？现在清楚了，茱莉亚是副总裁皮特的地下情人。还有一种传说是，茱莉亚从前是皮特儿子的未婚妻，未婚妻很奇葩，爱上了未来的公公，就把未婚夫一脚踢了。罗伊说，跟武则天差不多的套路，武则天最早是皇帝的妃子，结果跟皇帝的儿子搅在了一起，都是乱了辈分的欲望情殤。
皮特当了总裁后，居然把茱莉亚提拔成项目负责人，洛伊呢？被调离岗位，新任务下达前，暂时在综合部门听差，被一个超大号的黑大妈呼来唤去，一会儿去财务部拿单子，一会儿去咖啡厅抱回两箱胶袋子。洛伊对文海说：“她没有让我去洗马桶已是我的运气。”
文海说：“你先别跳槽，你们单位是联邦政府的外包公司，那么多的医疗统计项目，肯定需要真才实学的人，茱莉亚干得下来吗？总裁绝对不会拿公司的前景和自己的未来开玩笑吧。”洛伊说：“茱莉亚虽然刻苦学习SAS，但是技术不过关，骨头稍硬就啃不动，她只能从外面招聘，部门从前的得力干将，凡是给过她白眼的，她不是换了就是炒了。巴波口直心快，最看不惯这种靠姿色上位的人，今天两人在办公室吵，声音如雷震耳，她让他滚蛋，巴波头一扬，滚就滚，滚之前，把公司的宣传册扔进马桶里，这下倒霉了，下水道足足堵了三小时。”
文海说：“看见没有，小三上位把公司搞乱了。”洛伊说：“她似乎没有破坏公司，她按照她的方式在改朝换代。 ”文海叹道：“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洛伊问：“什么意思？” 饱读诗书的文海说：“我说的是武则天，唐朝的骆宾王曾经写过一篇“讨武檄文”：‘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洛伊笑道：“你把茱莉亚当成武则天，有道理，武则天是狐媚惑主上的位，她也是狐媚惑主上的位。”文海说：“武则天篡权成功，改了国号，但是励精图治，国家经济继续在发展。茱莉亚算什么，她可没有武则天的雄才大略和文治武功。”
世道沧桑，人间变幻莫测，那年复活节前的前一周，总裁皮特在一次会议中心脏病发作，去了另一个世界，茱莉亚当了总裁，当了总裁没半年，公司业务下落得像坐了滑梯。洛伊以为公司要完蛋了，自己跟着也要滚蛋，没想到茱莉亚来了个转身，居然去承包了一家玻璃加工厂。同事们都说，她疯了，有办法快跑吧。洛伊没有地方可跳槽，小心翼翼干了几个月，居然被茱莉亚提拔成了技术部总监。华人安静听话，大都埋头苦干，茱莉亚还问过洛伊，有没有认识的亚裔统计师，可以推荐给公司。洛伊知道，茱莉亚想用乖顺勤奋的亚裔，换掉让她头疼的人。
文海说：“茱莉亚用的是帝王心术，走的的是武则天的套路，你想想，武则天虽然对高宗时代的老臣大开杀戒，但也大胆启用心怀大唐的旧人，因为她心里装着社稷江山，必须放下恩怨情愁。”洛伊笑道：“对，我是她的旧人，她先把我凉在一边观察，等手握大权后再重用。她和武则天都不是简单的狐媚惑主。”
只知道狐媚惑主的人，纵然爬上去了，站在巅峰也经不住狂风暴雨，摔下来的结局惨不忍睹。洛伊看得很清楚，在疫情期间，茱莉亚让工厂生产隔离玻璃。众多机构要复工，办公室需要安装隔离玻璃。最让洛伊叫绝的是，茱莉亚动作快，根据市场需要跟一家具公司合作，先是生产多功能隔离帐篷，帐篷用在室外，孩子们的夏令营需要，帐篷也可当成临时课堂。紧跟着又生产了模块组装系列房，用作隔离房，木房占地小，但是功能完善，适合安装在居民的后院，也适合小型商家。病毒时代，隔离的人们需要自己的空间。
公司的订单让洛伊想起那首网红歌：【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