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园深处（6） —— 谜弄

一条迷宫般的弄堂，即使岁月早已走到远离战火的今天，依旧在某些特定的门前隐隐感到一种莫名凉意。很深的弄堂，从愚园路的入口望进去，只能看到路口那一小段不算宽敞的进口，视线在同仁医院斜斜的门口拐了个极微小的弯，然后就是不见尽头的深弄。这里就是颇为知名的愚园路749弄。

与康有为曾经的康公馆几乎隔街相望，749弄的知名，是这里一些曾经的住户，而因为其中几个在特殊历史时期的人，也就顺理成章有了颇带政治性的别称。纵观近代，对于一个人或一个场地的界定，往往可以反映当年的政治环境，一个时代刻下的深刻烙印。

其实，这条弄堂有黄炎培先生的足迹，他不但在这里居住了很多年，也在这里建立了民盟上海支部，也曾居住过为蒋介石宋美龄证婚的牧师，还有相传的徐悲鸿前妻和曾居于此的民国宣传部长张道藩的爱情，然而，所有那些过往人物的影响，似乎终不及曾经在这里住过的三个人：李士群，周佛海和吴四宝。

特地在一个下午时分走进这条久违的七弯八绕的里弄，这次想特意寻访的，也便是黄炎培先生的故居以及在历史进程里留下痕迹的这三人。早就知道这条曲曲弯弯的弄堂，主弄连着侧弄，侧弄又套着小侧弄，再一个拐弯，可能就又回到主弄的迷宫结构，所以不出意外地，在走过弄堂的前段不久之后，便迷路了。

那几栋房子藏在深处，并不容易找，于是我索性慢慢走慢慢看，这里不仅弄堂深幽，而且建筑风格多样，许多流传至今的建筑风格在这里依旧能觅到他们的踪影，而几幢外观如牢不可破的碉堡一般的洋房，配以迷宫似的弄堂设计，这里作为曾经最隐秘的一个前线战场也就不奇怪了，而这条弄堂，也毫无悬念地成了李安导演的作品《色戒》的外景地之一。

要说那个风雨飘摇时代的往事，这三个人似乎是怎样也无法绕过的。留苏的李士群，从共产党变为国民党，然后入中统，抗战后成了汪伪政府的重要人物，他不仅和丁默村在日本人扶植下建立了臭名昭著的76号，他本人更是心狠手辣欠下无数血债，众多抗日志士牺牲在他手里，上海的军统几乎被他斩尽杀绝，他为了取代丁默村成为76号老大，费尽心机直接杀了丁默村。为权利毫无良知和底线的他，最终被周佛海和日本宪兵队高级特工设计暗杀，终年38岁。

而周佛海，出身名门，曾国藩的弟子，早年曾游学日本，然而他却会成为政治的极端投机者，多少还是有点出乎意料，民族气节党派信仰在他眼里毫无价值，唯有利益才是第一考量。他早年参加中国共产党的创建，一大代表，后叛变为国民党成了蒋介石亲信，抗战期间，又背叛蒋介石投靠日本，谋得汪伪政府第三号交椅。而随着1941年珍珠港事件后美国向日本的宣战，对政治极为敏感的他又立刻意识到中国的抗战形势会发生逆转并可能会赢取最后的胜利，心中大悔于当年过早退出抗战阵营的失算，1942年，通过被抓捕的军统特务这个机会，他火速联系上戴笠，自此成为双面人。急于立功的他随后与日本宪兵队设局，在各方人士最痛恨的李士群的食品里下毒，这种无解药的毒36小时后发作。李士群第三天病情暴发，第五天归西。而再去看周佛海为达目的竭尽手段，机关算尽的一生，却最终还是难逃人算不如天算的轨迹，抗战胜利后，周佛海以为有戴笠相保外加不小的立功表现，应该可以在蒋介石那里安全过关。不想，戴笠飞机失事让他的命运急转直下，1946年他被捕后，尽管有大律师章士钊加盟为他辩护，但还是被判死刑，虽在他太太的运作下最终改为无期，却在狱中一年后抱病而亡，终年51岁。

而一介武夫吴四宝，76号特工总部的警卫队长，从保镖兼司机起步，到成为上海滩让人闻而生畏的76号第一杀手，同样的血债累累。而他个人的发迹史却远不及其太太，也是助他“登顶”76号警卫队长的最大推手之一。而最终黑吃黑的下场就是他最终也被李士群暗杀，终年47岁。

这三个人的罪恶，多少为外界知晓，而他们的太太们，似乎鲜少被提及。如果欲长话短说，那么撇开她们包括政治因素选择立场等所有其他任何因素，只单纯看这三个家庭的模式，那么这三个家庭的共同点就是在理念一致的前提下，三个男主人的发展壮大全都离不开女主人们背后的出谋划策助力出力，而当三个男人相继落难入狱，太太们又不惜任何代价，各人用足各种办法欲将他们救出牢笼甚至不惜倾家荡产出卖所有，由此或许也能引出诸多不同层面和角度的话题。

走走停停间，看到黄炎培先生的旧宅已经有些暗旧，似乎没有被特别很好保护，而费力找到的吴四宝旧宅，在走近时诧异于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居然住在那样方正大气的洋房里，然而，不知道是风水的原因还是曾经的主人太作恶多端，这是那三幢房子里最颓势的，花园里，荒芜的杂草配着野花，肆意扩张，而悄无声息的院落，即使掩映在阳光下，依然透着丝丝寒意，我没来由的心里阵阵发凉，赶紧退出小院。而小院的周围，弄套弄房连房，在最里一隅的这幢房子，是否也折射出当年第一杀手的心理，选择在迷宫的最里端居住，适合隐藏，适合逃脱。

而63号，原李士群的旧宅，应该是保护得最为完好的，巴洛克建筑的三层小楼和不大的花园，被黑色铁门和高高的浅色围墙阻挡，只有花园内的绿树伸出围墙，每一年的春去秋来叶茂叶落，那些斑驳的树枝，也便是岁月的成长纪念了。二楼，经历了光阴流逝的钢窗在绿叶的摇曳里忽隐忽现，透着别样的旧日痕迹，新住户没有全部翻新而是适当的保留，得以留下了一些值得留存的历史痕迹。

在渐渐落下的暗色天光里，二楼的灯突然亮了，空间立刻被染上了浅浅的暖光，那盏光下的景，仿若穿越时空，而就在那时，一位年轻女子忽然袅袅婷婷地走到窗前，虽已记不清她的长相，但仍记得大致轮廓和卷着的发，就如从尘封许久的相片里走出来的女子一般，她走到窗前，把开了一小格的窗关上，我站在那里，惊诧地看着这瞬间的一幕，仿佛岁月真的重回到那个时代。许久，收回视线环顾四周，在树荫和渐暗的黄昏里，两边是寂静的支弄套着侧弄，遥想当年在这里出入的国共抗日志士中统军统还有全世界各路情报人员，为了各自的理念或信仰，在这扇铁门这条弄堂里进出，而那时出现在这二楼窗口的，更多的应该是观察弄堂情势的特务而不是悠悠的曼妙女子吧。那一刻，真想可以暂停时间，细细体会静静感怀那个地点，在那个时代的那一刻，会，曾，发生的种种。

很多年过去，许多早已走远连背影都不再看见，但这条弄堂，那些建筑，却作为不同历史时刻的见证者，把那些过往风云，无声地留给了后人们。

借下面的视频，看一幢这条弄堂里旧房焕新的房子，小艾是从这条弄堂的另一个入口进入，是的，这条弄堂和愚园路上许多弄堂一样，多个出入口连接不同马路。而老房子，惜和稀的，是它们自带的岁月留痕，而内里的装修风格，也只能纯粹凭屋主的喜好，换一任就是新一任的风格品味，呈越现的效果便也就天壤之别。视频最后，曾专篇描述过的严家花园，也惊鸿一瞥露出一小脸。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点一下看看白相相，看着玩，而于我，也只是在当下诸多混沌不清的迷茫里，权作遥遥思念那些曾经的光阴和远方的家乡罢了。

https://m.youtube.com/watch?v=msbSsHPYFMU

原李士群的旧宅63号，也是三幢房子里保护最好的一幢，正是这扇窗户突然出现的女子，让我惊觉穿过时间隧道，至今想来依旧觉得不可思议的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