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年的春节过后不久,育德中学就开始热闹了。因为文革期间的停课闹革命,自69年起,新学年就从每年九月改到二月。72年这段时间,在文革的历史里,用文革语言来说,是资产阶级思想回潮的时期。在林彪事件爆发后,教育界开始提倡好好学习,育德中学也开始有了积极地反应,这不,我所在的高中部五班,就集中了来之于原本校初中三个班的和一部分外校的学习成绩较好的学生,被大家称谓“学习尖子班”。
虽然已过了春节,但二月份的湖北,室内没有暖气,还是又冷又潮,寒气袭人。学生们都还是棉裤棉袄,女生头上包着围巾,男生大多数戴着流行的黄军帽,但也有怕冷的戴着护耳的面帽。这是开学的第一天,第一堂课是数学课,老师就是我们这个班的班主任。她叫赵新梅,30多岁,北方人,个子不高,大而平的圆脸,大概出生于军人家庭,总是挺着胸,中气十足地大声讲课,但在她那严肃的脸上仍然不失合善的表情。我因在本校上的初中,早已认识她,对她的映象还不错。第二堂物理课开始了,一个年青的男老师走了进来,让我不由的一震。他是一个新老师,瘦高个,白皮肤,一副深度的眼镜架在细尖的鼻子上,配着瘦长的脸和细长的眼睛,典型地一个出生于江浙一带的白面书生。比较不一般的是他那薄薄的上下唇,在这暗灰色的季节和他那苍白的脸上,显得特别红。他未戴帽子,理了一个青年头,穿着黑色制服棉袄,细长的脖子上围了一条灰色的长围巾,围巾一端放在肩后,一端垂在右胸前,虽然有一点儿驼背,但直直地站在讲台上,给我的感觉就象当年新文化时期反帝反封建的五四青年。特别是在我们这一群穿的个个象棉花包似的学生面前,可以说是“鹤立鸡群”。他大概也有这种感觉,也许有点怯生,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向大家笑了笑,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大字,自我介绍说:“这是我的名字,李延 庆”。“什么,李眼镜?”后面一个男生怪声怪气地叫了出来,全班同学不由地一齐哄笑起来。他那三个字,用他那软软地江浙腔说出来,在当地话听起来,可不就是“李眼镜”。不用说,大家都明白了,以后这“李眼镜”就是他的代号了。那时学生给老师起绰号,也是一种流行。比起什么“刘麻子”,“唐瞎子”“周结巴”等,“李眼镜”已是文雅多了。此时的李老师,只是默默地站在讲台上望着大家,慢慢地笑声下去了,代之的是一片寂静。他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开始讲课。他的课讲得很好,这是我第一次接触物理学,它好象是为我打开了一扇观察周围世界的窗子,用它所展现的的美丽风景把我深深地吸引了过去。
和煦的春风慢慢飘过来了,它吹走了冬日遗留的寒气,吹绿了大树和小草,吹开了含苞待放的花朵,也吹醒了校园里的学习生机。在政治气氛稍微松懈的情况下,老师们是知识分子秉性不改,热心地投入到教学之中,鼓励学生们好好学习,但同时他们大多数也没忘掉“臭老九”的身分,不敢对学生们做严格地要求。李老师却好象没有一点这方面的顾及,不管对象是谁,该表扬的就表扬,该批评的就批评,对学习好的同学也明显有些偏爱。他单身一个,晚自习也常常到教室里来督导,还经常出一些额外的作业。也许因为年轻,他很快和同学们打成一遍,大家也就知道他是69年毕业的大学生,因为会拉小提琴和打杨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分到工厂和农村,而是进了军队的宣传队。但如何到了我们学校,就无人可知了。虽然那时表面上人人都在讲革命,但在十几岁的女生中,议论男生和年青的男老师已成了一个流行话题。听得出,大多女生对他是很有兴趣的。
我的性格有点像男孩子,大大咧咧,加上遗传的因素,讲话声音大,速度快。在学习上,我比较偏数理化,虽然喜欢读小说,但不喜欢写作文,像什么《我和妈妈比童年》,《唱国际歌所想到的》,《烈士陵园扫墓记》,《记一件好人好事》,这些作文题目真让我头痛,怎么想也写不好,为写开学第一篇作文《上高中的感想》,我都急得哭了一晚上也写不出来,最后还是靠妈妈帮了忙才过了关。可数理化作业,对我来说是太有意思了。特别是在解出一些难题时,常常是兴奋不已,有时候感觉上就像自己是打了胜仗的英雄。随着几次测验,我的数理成绩很快引起了这几们课老师的注意,等开始在学生中成立各科学习小组时,班主任赵老师近水楼台先得月,马上给我戴上数学小组长的帽子,等李老师来找我,已经晚了。他自知和赵老师争不过,就对我讲,希望我列席参加物理小组的活动。刚好他另找的物理小组长是我的好朋友小星,她也希望我来,如此,我当然是乐意了。受到老师的重视,我内心里面的虚荣心得到很大的满足,一时还真有点洋洋得意。
夏天到了,期终考试开始了。高一年级的物理课考题是李老师出的,我是全班第一个考完交卷的,因时间还早,就跑到后面安静的球场去复习其它的课。等我回到教室,看到同学们正围着教室外面的告示栏前看答案,我非常自信的走过去瞟了一眼,但立即发现最后一道题的答案和我不一样。我一惊,急忙上前仔细地看了几遍这道题的解答过程。 “不对,李老师这最后一道答案不对”,我禁不住的大声叫了出来。这一叫不打紧,周围的同学们都议论起来。关心答案的同学连声问我为什么,而一些对我早存嫉妒之心的同学就说起俏皮话,“哈,这次拿不到一百分了,就说老师错了。”“逞能,你比老师还知道的多?”“嗨,李眼镜不是很欣赏你吗,去找他呀!”
“找就找,我这就去。”我气冲冲地丢下这句话,就朝物理教研室跑去。好朋友小星追上来,
“你能确定我们的答案对吗?”她写的答案也是和我一样。
“你不是也做过了,你说呢?”我稍微慢下步子,
“我是担心李老师生气。”
“我不管,错就是错,对就是对。”我的倔脾气上来了。小星没有再说什么,陪我到了物理教研室。
“李老师,你的最后一道题答案是错的。”我一进门,就直通通地朝李老师叫了起来,小星急的直扯我的衣角。
“是吗?来,坐下说。”李老师忙扯出椅子让我们坐。
我急急忙忙地把我的解答边说边写了出来。李老师听完后,又低头去看我的答案。我和小星对望一眼后,就紧张地盯着他。不一会儿,只见他抬起头来,对我们一笑,“你们的答案是对的,我的错了。”
“哇,太好了!”我蹦起来,小星又急的直扯我的衣角。
“嗯,李老师,对不起。”这时我才意识到这样叫好像不合适。
“是啊,你们太好了,我就太坏了。”他开起了玩笑。
我们一起笑了起来。
“走,一起去把答案改过来。”李老师把答案重新写了一遍,和我们一起走出来。
改完答案,我们要向李老师告辞,李老师说,“别忙,我想给你们看一点东西,走,跟我来。”我们只好跟他来到他的宿舍。这是我第一次来他的宿舍,房间很整洁,确实像在军队上训练过的。桌子上玻璃板下压着一些照片,都是他和部队的同事照的,他穿军装的形象也挺潇洒。他让我们坐下,从一个墙角拿出小提琴,说:“谢谢你们为我纠正了错误,我现在要向你们表示感谢。”说完,他就拉起琴来。说实话,我不懂音乐,在这个不大的城市里长到16岁,还没这样近距离地听过别人拉琴。现在他就在我们面前,那么专注地,动情地为我们拉琴。虽然我不知道他拉的什么曲子,可琴声是那么美丽。原来这就是他要给我们“看的东西”。我好激动,想必小星也是如此。一曲拉完,我们尚未反应过来,门口突然响起鼓掌声。一看,原来是班主任赵老师。她因听说此事,赶来询问,正好遇上李老师拉琴,就没打扰,静静地站在门口听。“李老师,拉的真好,我可是借了她们的光,饱了耳福了。”李老师忙把赵老师让进屋来,请她坐。“我不坐了,看来事情已经顺利解决了,我就放心了。”赵老师转过来对我们讲,“早就过了放学时间,你们快一点回去,免得家长担心。”“好,我们走了,谢谢李老师的拉琴。”说完我们就和赵老师一起走了出来。在走到校门口的这段路上,赵老师先表扬了我们能够认真学习,坚持正确的精神,然后又提醒我们要注意工作方式,最后特别对我提到要注意在同学之间的态度,因为已有人在她面前说我骄傲,只红不专。我明白这是赵老师的好心,我那时正在申请入团,因为我是她的得意门生,她希望我在政治上也能有所表现。
随着学习的深入,我越来越觉的如鱼得水,在知识的海洋里尽情地畅游。学校的课本已不能满足我的需求,我尽量地收集课外读物。一次,我借到两本文革前出版的《十万个为什么》第1,2册,如获之宝,细细阅读。里面涉及的许多物理化学知识,我们还没学到。不懂时,我总是去问李老师,一来因为他是单身,不怕打扰,二来,他是非常欢迎有人向他请教的,更重要地是,在他面前,我可以不用介意态度如何。不论我是讲话急,还是声音大;不论我是和他争,还是狡辩;他总是用不急不慌的江浙普通话和我慢慢地讲。有时,他还主动问我们一些有趣的小问题。“假如一个鸟掉到井里,它能飞出来吗?”随着我们瞎猜的回答,他就给我们讲了相关知识和理论。那时的我,看了《居里夫人》一书,理想就是要当科学家。虽然文革初期,教育战线受到严重摧残,但我那时还在小学,对此感受不深。72年教育形势的好转又让我能够想入非非,每天就好象生活在阳光灿烂的日子。
随着和李老师的接触增加,我们之间的谈话内容也渐渐扩大。由于在文革中,解放军是最受人们崇拜的,许多年轻人都想参军,姑娘们找对象也是首选当兵的。而老师却相反,成了“臭老九”,地位还不如工人。所以,同学们一直对李老师离开军队,到学校当老师一事感到好奇。一天,少不暗事的我,竟然忍不住地问了他这个问题。“李老师,你琴拉的这么好,又在军队宣传队,多好呀!怎么跑到我们学校来教书了?” 听了我的问话,他看着我,没有立刻回答。我好尴尬,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正在我脸红,局促不安时,他开了口,“这里面的一些情况说了你们暂时不能理解,也不可能全明白,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从小就喜欢当老师。考上师范大学时,我就立志要当一个好老师。可大学要毕业时,文化革命开始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我马上明白他所要指的事情,1966年文化革命初期,我已是三年级的小学生,清楚地记得学生们给老师们写大字报,批斗老师的情况。我想我的表情,让他明白了我理解他后面要说的话。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不管怎样,我觉得老师是一个高尚的职业,国家的发展,离不开教育。对我个人来说,教出一个好学生,就有一份儿成就感。”说到这儿,他轻轻地笑了笑。接着,他又说:“我总在想,将来大学还会从高中生中招生的,最其码会招一部分出类拔萃的学生,因为国家的建设是需要人才的,光从工农兵中招生是满足不了这些需要。”在那个时代,听到他这么大胆的预言,我和小星不仅是震惊,更多的是受到鼓舞,感到很兴奋。“你们不是崇拜居里夫人吗?那就让我们从现在起,一起来努力,让你们成为将来的居里夫人,怎么样?”这时的李老师,两眼闪烁着光波,消瘦的脸颊上露出红晕,带着一点儿调皮的神色。听了他的话,我和小星脸也红了,当然主要是不好意思的原因。“李老师,我们没有那么聪明。”小星谦虚的说。“是呀,我们是当不了居里夫人的,”我把话接过来,“不过,如果李老师还是要和我们一起努力的话,我们会努力的。”此话一出,我们三人一起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