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故事:五环外的女人(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宁红

 

这个年,宁红注定过不愉快。

年前还好好的。公司那头,她忙着核准年终奖,旗袍会这边,有庆祝活动,还请了健身俱乐部的妇科专家,来会里讲女性保健。她早早地张罗着去拜访这个那个要人,去哪些哪些地方——逢年过节,是联络感情的好时候。

可没想到,年还没到,她却住院了。

用她自己跟吴冠军抱怨的话说就是,“人家过年,我过敏”。荨麻疹。吃药不行,只能住院,查过敏源,慢慢治疗。宁红都不记得自己上次住院是什么时候,怎么一个小小的过敏就把她打倒了呢。没办法,荨麻疹可不跟她客气,白天隐藏,一到傍晚,它就一大片一大片出现,属于游击战争,搞突然袭击,说句不好听的,屁股上都有。

人生突然充满了疙瘩。宁红害怕。

住院的单人间,是吴冠军一手安排的。宁红非常配合地做了过敏原检查,结论是:对鸡蛋、醋和香蕉过敏。追根溯源,属于免疫力下降。医生给宁红药,全是西药:法莫替丁片、复方甘草酸苷片、桂利嗪片、琥珀酸亚铁片、酮替芬片……每天吃一把,治疗了一个礼拜,到年前了,身上疙瘩却很顽固,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就是不肯撤退。

宁红问:“大夫,能吃中药么。”

大夫答:“不能混着吃,一个疗程结束,可以尝试。”

宁红着急,“大夫,有特效药么,我等着回过家过年。”

大夫答:“用激素。”又说,“一般病人,估计早都用上激素治疗了,也就是宁老师您,我们才如此慎重。”

激素。宁红当然知道激素快。作用快。效果明显,但副总用大。轻则发胖,重则股骨头坏死(参照非典)。宁红不愿意面对发胖的自己。只能熬。跟坐牢似的。

吴冠军和乃心过年的行程宁红已经给安排好了:三十、初一,去婆家,初二回娘家,初三再回婆家,一直待到假期结束。除了年三十,宁红几乎没怎么跟老吴视频过。那边欢乐,这边凄清,一人间病房,只有包陪着她。宁红没在六瓣花小群里提自己的病情,她不想让人看笑话。皮肤科封闭式管理,宁红出不去,别人也没法儿进来,宁红申请去医院花园走走,大夫不同意,说怕疙瘩见风长,治疗会前功尽弃。

年三十晚上最难过,女儿和老吴拜过年了。视频关闭,宁红一个人对着电视看春晚。

群发了祝福短信——宁红也给左总发了一个。内容是独家供应的。写了删删了写,最终呈现出来的是:祝左总及夫人,阖家欢乐,白头到老。有点揶揄。左豪似乎并不在意,直接回了一段语音,“宁主编,新年快乐,继续合作。”宁红捧着手机呆了一会儿,她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有点太把那事儿当回事儿,人家只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逢场作戏,她呢,却真往心里走了。

宁红又给蒯姐发祝福。蒯姐也回复了,祝她发财,跟着给了个红包,一百六十六,弄得宁红不好意思,只能回了个一百八十八。宁红意识到,这个圈层的人,闹翻是不至于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后还要合作,即便有一万个不愉快,也得忍住了。而且扪心自问,你宁红有什么不愉快呢,人家设套,你不是没往里钻么,你不是一点亏没吃么。何必生气?好笑。

六瓣花群里开始发红包了,桑嫣第一个,发了个大包,众人哄抢,连一贯矜持的毛文娉都点了。于曼蔓更是死皮赖脸求着再来一个。宁红也跟着发了。都抢完。她才想着给姐妹们挨个发祝福。

老桑是第一个。直接打电话过去的。桑嫣接了,宁红问了老太爷和老太太的情况,又说了一车吉利话;许可凡她不喜欢,直接发了四个字:新年快乐。许可凡礼尚往来,回了四个字:新年快乐。宁红觉着她根本就是复制粘贴;给文娉的是一段语音,内容为:亲爱的,新的一年,祝你岁月静好、事事顺心。文娉回复也是语音:亲爱的,一年一年,真快,感觉我们一起经历了好多好多,这份感情我很珍惜,好姐妹一辈子,真心希望你过得好。宁红一面感动一面气弱,瞧瞧,又被比下去了,她既没有人家的真诚,又没有人家的质朴。她怎么就脑残用了岁月静好这几个字呢。她又不是张爱玲的粉丝儿。

然后是杨盼。她发了一张新年快乐的动图过去。杨盼回复一段话文字:新年好老班长。宁红不屑,老杨也就这水平。亏得还盘踞在教育战线。没进公立学校不亏。谁知杨盼又补了一段:网络就是好,问个新年好,虽然不见面,永远忘不了,愿我们健康,快乐,永不老。

呵呵,什么档次。宁红懒得回复了。

最后是于曼蔓。若是平时,宁红可能会给曼蔓和杨盼一样的待遇,直接一张图片了事,看聊天记录,她跟曼蔓的上一次对话还是中秋节,她也是发了张图片。但此一时彼一时,她现在可无聊呢,除了文娉,恐怕就只有曼蔓能陪她聊天。于是乎,宁红拨了个语音过去,于曼蔓接了。

宁红热情地,“干啥呢。”

曼蔓答:“躺着呢。”有气无力。

“回老家了不。”

“我敢回去么。”

“搁北京呐。”

曼蔓嗯了一声,反问宁红在干吗。

宁红笑呵呵道:“最怕过年,闹得头疼,以后你可得找个孤儿,不用那么多啰嗦事。”

于曼蔓说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宁红不恋战,话题转变,开启怀旧模式,“真怀念咱们读书那会儿。”曼蔓说可不。

宁红继续,“你记得那年吧,好像是入学第一年,你还没来我们寝室呢,过年咱都没回去,文娉、老桑、你,有没有可凡和杨盼不记得了。”

曼蔓道:“还有陈烈香。”

宁红停顿,不深究,“反正就有那么一年,咱在学校门口那音像店,跟那老板,那女老板记得不,短头发,有点像男人,她弹吉他,咱用那蜂窝煤炉子做烤肉吃。”曼蔓接话,“你还把肉烤糊了。”宁红纠正,“那是文娉,她不会烤。”说到这儿,闺蜜笑一阵,孤单寂寞似乎也减退了不少。

于曼蔓突然惆怅,“好日子一去不复返喽。”

“别啊,”宁红鼓励她,“好日子还搁前头呢。”

曼蔓口气加重,“老宁,我真羡慕你。”

宁红反倒要矜持,“羡慕我啥,羡慕我累。”

“你啥都有了。”曼蔓落寞。

“都是虚的。”宁红真心心疼起曼蔓来。

“人可不就是为这些虚的活,”曼蔓突然有点哲学家的意思,“活来活去,就活一口气。”

宁红一时不晓得从何处安慰,混乱问道:“你妈还催你呢。”曼蔓哼一声,“且催呢。”

宁红问:“这会儿屋头就你一人?”

曼蔓道:“一个鬼影儿都没有。”

“合租的那俩货呢。”

“回老家一个,”曼蔓说,“还有一个,”她突然恼火,“哎呦别提了,那个提起来我都……我都不解恨!”看样子有故事。

宁红连忙问:“咋滴了这是,哪个让你不解恨呀,男的女的。”

“女的。”

“就上次跟你老桑公公生日宴会那个。”

“就她。”

“她咋地了。”

曼蔓大喘气,“我跟你说老桑这人出了社会根本就处不到真心朋友就没有,还是咱们这从小一起长大的真,你说那小房燕儿,就一小孩儿,我对她多好多好,人背后给我摆一道。”宁红见话里有话,故意引逗她道:“她一小孩,怎么跟你比。”于曼蔓愤然,“我当玩了一场农夫与蛇,我就是那农夫。”

宁红继续问:“是蒯姐介绍的?”

曼蔓支吾。

宁红更进一步,“我可听人说,蒯姐最喜欢给人介绍对象。”能套一点是一点。有曼蔓这点“新闻”做佐料,突然这个年又有意思了。

于曼蔓纠正,“不是对象,是工作,当助理。”

“当谁的助理?”

“蒯姐不让说。”

“咱们亲还是蒯姐亲。”

于曼蔓一咬牙,“左总招人。”

宁红顿时头皮过电,荨麻疹都快被唤醒了。左豪啊左豪,这标准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边打不着枣子,又换了一颗树打呀!看于曼蔓不明就里的样子,宁红只好拐着弯提醒她,“有些工作,不做也好,你现在的主要工作是嫁人。”曼蔓瘪嘴道:“红子,你可得帮我留意。”宁红说必须的。

挂了语音,宁红坐在病床上,护士来巡房,宁红吃了一天之中的最后一顿药。她有点失神。这江湖的水,比她料想的还要深。左太太不还没死么。这就着急找下家了?曼蔓是真傻还是装傻,这个助理好做的?不过也许人家于曼蔓当真觉得是个机会,如果能当上左太太,或者哪怕当不上,就当个姘头,估计也能捞一票。再一想,宁红又替自己委屈,她也曾是候选人,她怎么就能跟干房中介的燕儿平起平坐。是一个水平线上的人么。她恨蒯姐有眼无珠,又恨左豪饥不择食。男人啊,有几个不渣的?就这么东想西想到十二点,吴冠军来电话了。开篇就是甜言蜜语,“夫人,谢谢你。”宁红说了句少来。吴冠军又说:“夫人受苦了。”

宁红心思不在腻歪上,直接道:“老左招了个助理你知道吗。”

老吴笑说:“这事儿哪能告诉我。”

“知道是谁么。”

“不知道。”

“是跟于曼蔓合租的那个房中介。”

“别不是要找房子吧。”老吴开玩笑。

宁红恨道:“你需要么。”

“什么。”

“助理。”

“我不是有助理么。”

宁红这才想起来,老吴有助理,秘书小张。男的。她转而感叹,“你说这男人一到中年要不作点花儿出来,是不是都觉得自己白活?”

吴冠军劝,“夫人,咱不管别人,咱就管自己,别胡思乱想,你这病也有心理因素,想太多。”

宁红不肯干休,追问:“老吴,你是不是有事儿没告诉我。”吴冠军一下急了,“夫人,这大过年的……要不这么着……我现在就回去……年也别过了。”

宁红呵呵笑,把吴冠军安抚住。然后才鬼头鬼脑问:“你跟我说实话,老刘在外面有故事不。”

“哪个老刘。”

“刘宪魁。”

“哎呀……没有……”吴冠军急得恨不得自刎。宁红见状,只好打住,又问了几句接下来的行程,吴冠军不打磕巴报了,包括去她妈那,去七大姑八大姨那拜年。宁红叮嘱老吴把乃心的压岁钱把紧,别让孩子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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