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北大荒最难熬的一个冬天。我们的任务是挖排水干渠,天天抡大镐头刨冻土块。农场的治水方针没错,质量也有保证,比起去冬的盲目施工是一大进步。问题在于劳动条件恶劣,农工缺乏干劲,因而工效上不去。那个姓田的领队,到这里就变成我们的领主,每天过来巡视一圈,训上几句话,不过都是“点到即止”——在大荒原上发表演讲,实在太消耗热量了,再说也没有谁会傻不拉叽站在原地听他瞎白话。
周副校长像个从外地来参观的领导,跟在姓田的后面,表情温吞如水,似乎仍处于“练功”状态,干巴巴地跟大家打个招呼,嗯哈几声,算是尽到关心群众的本分。他和田领队属于生产队长级别,有专门的地窨子,四人同住,专人司炉,炉火永远烧得旺旺的。两人的关系瞧着也比刚开始要和暖一些,大概有了点阶级感情。
其余时间里,只有排长作为“户主”,领着一地窨子人,顶风冒雪在自己负责的渠段上干活。分场级别的领导极少露面,大都猫在蒙古包里运筹帷幄。由于现场没有石书记那样的领导掌握全盘,“插红旗拔白旗”的法宝也就雪藏起来,以至于领略不到政治挂帅的巨大威力了。给我们的好处是思想能放松些,体力消耗少些。但在这里,即使懒汉也不敢过分磨洋工。道理很简单:大草甸上毫无遮掩,寒风吹彻,你长时间不干活,准冻成冰棍。因此我很怀念跃进水库那红红火火的取土坑。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张国刚总算体会到我的忠告的价值了。他的耳朵很快就被冻伤,无奈只能把床单撕开,用宽布条一圈又一圈地缠在毡绒帽外面。一个堂堂男子,预备役中尉军官,竟搞成这样一副滑稽相。旧上海替洋人看大门的印度人往往用红布缠头,因此被称作“红头阿三”,张国刚在大荒原上很快便以“白头阿三”而闻名。其实这还美化他了,他缠的头没有任何艺术性,充其量像个木乃伊。
张国刚人高马大,可两臂绵软,缺少爆发力,并且没有掌握技巧,不会干活。刨冻土是很讲究技术的,我在朝鲜学的流星锤这回可用上了。你必须连续凿击一个点,镐尖的落点要稳准狠,几下就使冻土层一裂到底。土块一多,我只管坐下抽烟休息,单等张国刚这样没手艺的过来搬土和铲土。所以光就干活来说,我以为比去年省劲,不过内容也更加单调,所以都是几个人凑一堆,边干边唠嗑,打发冬季服刑的寂寞与无聊。
我们这一堆除了张国刚和冯铁两名教员外,还有一个十七岁的学员董又军。他是从河南来的“支边少年”,矮矮瘦瘦的,长着一张娃娃脸,左腮有一颗黑痣,经常毫无心机地咧着嘴笑,瞧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再小一岁。他的家乡地少人多,生活困难,解放前年年逃荒。“现在是新社会,俺对自个说,过不下去也别逃了,直接来北大荒吧,到处都是黑土地,怎么也能吃饱。”我听着他的解释,感到有意思,问他想吃饱干嘛来农校,这里的伙食标准比生产队低多了,时间久了会影响身体发育。他说自己还是想读书。前年他才离开学校,所以上学对他仍然有吸引力。我感到惭愧,我参军的一个主要动机就是不用读书了,虽然再有几个月高中也念到头了,但对我来说早逃一天是一天。当年我也十七岁,现在二十七了,还是没有找到归宿,所以仍然在逃的路上。
小董愿意跟我们几个呆在一起,是因为其他堆里尽聊女人,不带他玩。我们这边都是教员,脸皮比较薄,听别人讲黄段子可以,自己却说不出口。小董爱听故事,我就给他讲聊斋。这部笔记小说我在中学看过三遍,内容很熟。我还在街上听过几段说书,知道如何往里面添油加醋,于是一连讲了十来天,讲到后面我都分不清哪些是蒲松龄原创,哪些是我擅自改编的。不过这三位也没谁看过聊斋,任凭我自由发挥。大荒原上很适合讲鬼狐故事,乌鸦不时从头顶“呱呱”飞过,营造诡异气氛,枯草和灌木丛中经常会窜出野兔和黄鼠狼来,我们甚至还见过一只火狐狸,远远地在雪地里奔跑跳跃——说不定真是狐狸精呢!
冯铁个头不高,但长得很粗壮,满脸胳腮胡子,看着更像屠夫,而非兽医——这是他来农校前的职业。他算是个有点文化的老粗,之所以转行也是因为工作太辛苦,一年到头尽泡在马厩猪圈里,跟公的母的生殖器打交道,不是接生便是施加宫刑。人类这种动物来到世上,似乎总要跟其他动物过不去,让它们按照自己的意志过活。冯铁申请调往农校的理由,是多培养几个革命事业接班人,不过畜牧队并没有把他完全放走,忙不过来时还要他回去打短工。冯铁是个挺温和的人,外表像张飞,内心像张生,符合农校师生的基本风范——没脾气。
我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刨着地球。风和日丽的天气里,大草甸上的景色还是很不错的。举目四望,只有东北面是白雪皑皑的完达山,其他方向都是天苍苍野茫茫,极为阔大舒展,这个时候感觉天地之气流贯全身,我仿佛是大荒原的一分子,而大荒原就是我的家,那种无边的自由与狂放,岂是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能够盛得下?然而当寒潮袭来,一切就都笼罩在肃杀之中。天空中阴云密布,枯草干雪在我周围狂飞乱舞,大草甸有如一只被激怒的巨兽,浑身毛发都在剧烈抖动,随时可能翻过来,把里面的生灵统统扑灭。触景生哀,我的心情也会变得郁暗,仿佛遭到天厌地弃,必将死在这个硕大的坟场里,最终化为黑土中的腐殖质。
不过这些都是偶尔之念,艰苦的劳动已经把我的感觉打磨迟钝了。大多数情况下,我只盯住眼前的冻土,一镐一镐地砸下去,并不关心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在我改变不了命运的时候,我就接受命运安排给我的一切,并尽可能自在地活下去。】
2019-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