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的11月份是小兰最忙碌的季节。两个孩子和丈夫都在这个月过生日,生日party 一个接一个。今年的情况有所不同,原本计划去小帆家给丈夫庆祝生日,因为小兰感冒只好临时取消。广播里不停的播报新冠病毒感染情况,女总理很重视抗疫,各地反对抗疫的呼声也很高。柏林,卡赛尔,德雷斯顿各大城市都有大规模的游行抗压,小兰把看到的消息告诉丈夫,丈夫莫不关心的听着,不置可否。孩子们保持着高度政治正确,一致认为游行抗议防疫的人脑子有毛病。
“如果人群里只有一个声音,所有人始终保持高度一致是不是也有点不对呢?”小兰问。
“是要自由还是要生命?这是一个问题。”小宝做出一个严峻的表情,一脸坏笑的说。
“今年不能请小朋友来家给你们庆祝生日,不难过吗?”小兰问。
“我们选择生命。还有,还有很多礼物。”小宝张开双臂说。
“你不能拿这么严肃的事情开玩笑。”小兰丈夫看着小兰认真的说:“抗疫决策是通过投票确定的。民主国家就是少数服从大多数,总有一部分人不满意,但必须接受大部分人认可的选择。”又转过头对孩子们说:“你看他们聚集那么多人,不戴口罩,也不遵守社交安全距离,这是在危害别人。”
小宝说:“我知道。上课时候我们都戴着口罩的。”
“戴着口罩也不能让你们安静,你们还是要不停交头接耳,讲笑话。”丈夫看着小宝满脸爱意的说:“你说的,教室里太吵,老师出离愤怒了。”
小宝不出声,转着眼珠子做怪脸。
“那些医生护士,工作的时候不也要全程戴口罩吗?即使在没有疫情的情况下。”大宝也参与到聊天中来。
“是的。”小兰难得看到大宝如此积极,立刻回答他。生怕他不继续交流下去。
“戴个口罩有什么问题呢?”
“对。”小兰点头赞成,又说:“只是政府今天让我们戴口罩,我们乖乖戴了。明天就有可能要我们遵守别的规定。质疑是人民的权利。“
“妈妈,你在外面一定要戴口罩呀。”小宝像一阵旋风一般冲上来,搂着小兰的脖子说。
“不。你妈妈要做共产党。”小兰丈夫开玩笑说。
“什么是共产党?”小宝皱着眉,一脸认真的问。
“毛泽东!”大宝说:“我们正在学毛泽东和共产主义。”
“一定都是反动的描述吧?”小兰追问。
“对。”大宝忍不住大笑,笑起来的声音一天更比一天像她丈夫。
“很多年后,我们的后代,他们也会在历史书上读到2020年新冠病毒席卷全球。”
“历史书上一句话概括的内容很多。当事人觉得很大不了的事,并不一定会引起后人多大的关注。”
“时间它太老了。一切正在发生的,将要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无数遍。”
一家人你一言我一句,围坐在饭桌前,柔和的灯光笼罩在他们身上。为了延长这祥和的氛围,小兰起身去切柿子,给小儿子泡苹果茶,给丈夫拿花生,前后张罗着。
如果有上帝,当他把夜色降下,将星星点亮,俯下身去凝视着地球上千千万万户人家时,小兰家的场景也不过是人世间最普通的一幕。如果有什么不幸正在向这个家庭逼近,上帝会用他无尽的能量,伸出一根手指头,将他们庇护起来吗?
小兰生长在和平年代,没有经历过太多的动荡。她想起来母亲快五十岁的时候在医院切除子宫手术。她父亲让她带着被切除的子宫去省城大医院做切片检查。他叮嘱她:“如果是恶性肿瘤,先不要告诉你妈妈。”说这话时小兰感觉到父亲脸上复杂的内容。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不能释怀。
尽管她知道父母早就不再相爱。没有爱情的家庭,人人都像行尸走肉,过得很痛苦。
直到几年前,她一直这样认为。现在她更敬重承担痛苦的人们。
那年,丈夫把她和孩子从小镇接过来,说是为了一家团聚,其实也是为了把小兰从另一个男人身边隔绝开来。搬家第二天丈夫就拖着行李去国外出差,小兰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在陌生又偏僻的村庄独自面对一切。
房东有个侄子,住在阁楼上,每天在门缝偷窥她们。她既害怕又无助,给丈夫打电话,经常没人接,直觉告诉她,丈夫有了外遇。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深究。房东太太的女儿在小兰丈夫出差的当天晚上来敲门,说厨房电器,还有床垫以及地毯都是属于她的,她丈夫已经使用了三年多,要求小兰给她一笔钱作为补偿。小兰有点措手不及,点头敷衍着将她打发走。之后小兰仔细看了看她说的那些东西,床垫上尽是污渍,厨房水池破烂不堪,连个炉子都没有,居然要她给钱,太令人生气了,把孩子安顿睡好后,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连夜给房东女儿写了一封信,告知她不会购买她们留下来的物件,而是打算近期去买一个新的厨房和床垫。也许过于震惊,也许小兰那段时期过于疲惫脆弱,信的措辞有点生硬,很久之后小兰自己反省,在那种绝望无助的情况下也许自己反应过激。归根结底小兰埋怨的是丈夫,不该把她一个人扔在最困难的时期。
第二天晚上房东太太的女儿气势汹汹的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几个男人,他们一边进门一边戴工作手套,搬走了厨房里的水池微波炉,卧室里的床垫,她们也从床上揭走了。当晚小兰只好带着孩子挤在沙发上。第二天一大早带着两个孩子开车出去,买了一个床垫和一个简易的炉子回来。至于脏了的碗筷,她只能拿到浴室去洗。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也十分艰难。在那个小镇里,住的都是当地农民,他们从婴儿时代就相互熟悉,外人很难融入。圣诞节快到了,幼儿园组织表演,小儿子却不能上台表演。老师给小兰的理由是孩子刚来,没有参加足够多的排练。从谈话中小兰注意到幼儿园从老师到小孩都说一口浓重的方言,这也让她很泄气。大儿子每天从家门口出去一直往前走,穿过横贯在中间的一条大马路,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学校。那里的孩子都骑着滑轮去上学,大宝的滑轮车轮子太小,不太适合雪地,小兰许诺,等爸爸回家就带他去买。每天小兰用雪撬拉着小儿子去幼儿园,像那个地方其他的父母一样。小宝坐在雪撬上,带着绒布帽子,睫毛上挂着飘来的雪花。她们家门口步行十分钟有一个可以游泳的天然湖,据说夏天的时候很是热闹。但是小兰无法等到夏天了。她每天在报纸和网络上找房子,打电话约时间看房子,经常带着两个孩子去看房,有一天又是一整天大雪纷飞,她们看完房子出来天已经全黑了,气温过低,小兰的车打不起来,无法启动,孩子们在车里冻得发抖,小兰只好抱一个牵一个跑回去,请出租房屋的人短暂收留她的孩子,接下来该干什么她也不知道,她愁苦得快要落下泪水来。出租房屋的主人是一对俄罗斯夫妇,魁武的男主人一言不发的进屋,提着一个电池出来,他从小兰手里接过车钥匙,打开房门,走进风雪中。没多久小兰听到车子马达轰轰启动声。
丈夫在圣诞前夕回家,给小兰带来了一个全新的iPad, 圣诞节又送给她一个路易威登包。小兰对丈夫的慷慨感到意外,心里却堆积了更多的失落。
一月份的时候小兰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房子。她没有工作,没有钱,带着两个孩子,她知道之所以能得到这个房子是因为她上交了丈夫的信息。当丈夫说要跟他们一起搬家的时候,她没有反对。
丈夫依旧每天工作到很晚才回来,接二连三的出差。小兰忙着给孩子转学,找新的幼儿园,带孩子学游泳,学吉他,给他们做饭烤点心,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投入在孩子的培养上。她和丈夫看似分工明确,其实是在各走一方的路上越来越远。
有一次小兰的车坏了,只能步行。新家住在一个山坡上,那一年的冬天漫长又寒冷,小兰在寒风中艰难的往上爬,她从没想过请求丈夫接送她。不再相爱的夫妻,即使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中间却隔着好几座山的距离。就连搭个顺风车都难以启齿。
好不容易生活进入常规,春天也来了,楼下来了一个年轻的园丁,他不断地冲小兰示好,赞美她的孩子们,也赞美她乌黑的长发,明媚的笑容,不断尝试请她喝咖啡,向她索取电话号码。小兰总是礼貌的笑一笑,从不迟疑的走过。
一个傍晚,小兰带着孩子们散步回来,年轻的园丁在花坛里忙碌,他朝她挥手,金色的头发在夕阳下闪烁,小兰感到内心一阵冲动。回到屋,门铃响了,小兰接起来对讲机,里面传来园丁的声音,他说,带孩子来花园玩吧。这里有蝴蝶,有散发出迷人香味的玫瑰花。小兰说太晚了。他说,那我给你唱歌吧。
“不要。”小兰打断他奇怪的旋律说。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真的没时间。”
“我给你栽了一盆玫瑰。你们来看看吧。”
“不用了。谢谢。”
“谢谢谁?”
“你。”
“我是谁?”
“你是谁?”
“你猜”
“我猜你叫Karl 。”小兰随口说了个名字。
“哦,天哪。是的。你猜对了。”
“对不起。我要带孩子了。”
小兰挂了对讲机。脸上露出来久违的笑容。
象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
那感觉如此神秘.
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
而你并不露痕迹.
虽然不言不语,叫人难忘记.
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丽……
这是一首很好听的歌。小兰也不由自主的哼起来。
被爱被关注是多么幸福。爱情让人脚步轻盈。
但是小兰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了。光是陪伴和培养两个孩子,已经耗尽了所有的体力。
就在那时候她确认了丈夫的婚外情。她想要离开,小宝因为无法接受父母争吵的场面呕吐不已。大宝躲在门后瑟瑟发抖。
小兰沉默的选择了妥协。
那年夏天,她家的地板又被擦得一尘不染,油光可鉴,让人不忍踏足。每天晚上饭桌上都有一桌子饭菜。八月份的时候她在纽纶堡定了一个包括早餐和游乐场门票的旅馆,和丈夫带着孩子去度假。
即使没有爱情,也要把日子过好,把孩子带好。让他们快乐健康的成长。小兰对自己说,她的人生不过就这样了,孩子们的人生才刚开始。
从那以后,小兰不再奢求丈夫给予她爱情。她把责任放在了生活的最中心。有个人在身边,搭把手,一起承担生活的责任。
小兰办公室依然照常运作。老板让人门口也放了一个架子,架子上固定着一瓶消毒液,供进门的人擦手。
到十一月中旬,报纸上说当地死于新冠人数为55个。小兰很疑惑,她身边并出现没有病例。有时候她怀疑自己已经被感染了,这么大面积的感染,她照常上班买菜,难道她真的那么幸运?或者她的身体真的那么强健吗?
那天上班,同事小海没来。直到中午才打电话来,说她女儿的同事新冠测试为阳性。她女儿最近房子装修,一直住在她家。所以她也不敢来上班。
这消息在办公室引来了不小的恐慌。有人说,很有可能小海已经被感染,介于她昨天还在办公室工作,在场的所有人都有被感染的可能性。还有人说没那么严重。只要她女儿没有症状,没有确诊,大可不必那么紧张。
她女儿的测试什么时候出来?小兰又给小海拨了个电话,开了免提,众人围着电话,询问小海具体情况,小海说卫生局刚给她女儿打电话,由于测试的人太多,她被安排在晚上九点去音乐学校测试点。三天后才能有结果。
“那你要不要测试?”
“他们说不要。我甚至被允许来上班。”
“不。你还是留在家里吧。等你测试消息来了再回来上班。”老板立刻凑到电话前发出指示。
“听天由命吧!”办公室里的人相互耸肩,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