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上大班的时候,老师叮嘱要养个小生灵儿供孩子观察。养鸟儿太麻烦,养狗不合法,家里的空间也有限,思谋了半天,还是养金鱼。花二十元,到天桥自由市场连缸带食,外带三黄一黑四条半寸长的鱼儿一起搬回了家。从此一家三口又多了一项活计,换水呀,喂食呀,不亦乐乎。儿子每天早上要说“金鱼早”,晚上要向金鱼道“晚安”,弹电子琴也要专为几条鱼各献一曲,虽然鱼不会喝彩,能在水里摇摇尾巴儿子就很满意了。
鱼不算名种,有一条金色的居然还褪色变成了通体纯白的怪鱼,那条黑色的尾巴不大,肚子还泛灰,眼睛没有凸出来,头上隐隐约约有些小泡泡,或许将来会长成个花帽儿也未可知。我们两夫妇都是小家小户小城镇出身,实在不谙“鱼道”,只觉得一片花花绿绿在那玻璃缸里活活泼泼地跳跃变化,家里平添了一股喜气。四条鱼儿陪着我们过了半年,还渐渐长了个儿。一晃到了夏天,那水缸就显着小了,每天换两次水,它们还常要挤到水面上吐泡泡,那副呼吸困难的样子着实让人看了心疼。孩子爸腾出了孩子洗澡的大塑料盆,把鱼放了进去,摆在门外走廊通风的地方才罢。
有一天,邻居的奶奶来敲门,后面跟着她的小孙女儿,手里捧着一口玻璃鱼缸,里面有两条寸半长的大红金鱼,大尾巴扇子一样垂在水里,一望便知比我们的鱼高级。老奶奶说是放暑假要带孙女儿回东北老家,这两条鱼没法处理,因为看见我们门前的鱼盆,特意送来给我们养,说完放下就走。小姑娘回头看了一眼,居然逃也似的跑掉了。
又多了两只嘴,麻烦也多起来。一夏天换水就是个大活儿。全家人下了几番决心,想选出几条送到陶然亭的荷花池里放生,事到临头又不忍作罢,等到秋凉以后,又怕鱼冻死,又怕鱼离开了人的照抚在湖里不会找食吃饿死,送走的事就不再提起了。
为了减轻劳动,我那先生把两盆合作一盆,说是让鱼儿热闹热闹,省得它们寂寞。两条大的一进水盆,一盆水立刻金光闪闪,四条红色的显见成了“主流”,那光、色都透出了霸气,一白一黑两条小鱼被那光罩住,越发显得小了。那两条大金鱼大约发现了这两条“异类” (otherness),立刻好奇地用嘴去试探,小黑鱼在水面上转着身子,总是躲不开。儿子快乐地向妈妈报告:大金鱼给小弟弟一个Kiss。爸爸又乘机讲了一通团结友爱的道理。
过了几天,小黑鱼的神态有些奇怪,不再浮在水面抢食,也不再四处游动,总是独自静静地待在盆底,若不是嘴巴还在一张一合,真像一块石头。金色鱼们依旧生机勃勃,在水面上抢食,互相追逐,对小黑鱼则不予理睬,似乎忘了它的存在。爸爸有些不安,叨叨了好几次,用小网子拨了拨它,它只是动动尾巴。我说,大约是让那两条大的追累了,追怕了,过些日子就好了。爸爸一下午进进出出去看过几次,见没有动静也就去写他那写不完的文章去了。等到儿子从幼儿园回来去找鱼食,我却一眼发现小黑鱼侧身浮在盆底,嘴巴已经不动了,忙叫来爸爸,用一个纸袋把它装上赶快丢出去,尽量在儿子面前“低调子”处理。儿子闻知立刻冲了出来,连声的“为什么”问得我们心惊胆战,只好期期艾艾地告诉他,也许是大金鱼把它欺负病了。儿子马上拿一根棍子,对着盆子使劲敲,变声变调地说:妈妈,惩罚它们,罚它光吃菜,罚它做好多作业,罚它折小白兔,折不好就批评它!(儿子不爱吃菜、最怕手工课)我和先生正在尴尬,听得如此判决也忍俊不禁。爸爸忙应声说:好好,罚它们老吃菜!
哄过了孩子,心里却依旧忐忑不安。养金鱼,原本是为了让孩子认识自然、认识世界,谁知道这样一些美丽柔弱的小生灵,居然也会同类相残?“物竞天择”说起来轻松,怎样让孩子去明白其中残酷的道理?我们做父母的,即便天天教孩子“真、善、美”,日日给孩子送去无限的爱,如何使他们长大了回避“假、丑、恶”,免受那人生路上的风风雨雨?我看看丈夫,忽然觉得他头上亦多了几道皱纹。
(一九九五年冬于北京方庄芳古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