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257) 探亲假

【1960年终于熬过去了,我打了请假报告,要求回杭州探亲。由于农场生活太苦,许多人都想回家缓缓劲,可是领导得看其表现来定。我的运气不错,探亲假批得很痛快,并且一下子给了六周。听说麻永昌在新场也想回家,请假理由是母亲患重病,要回上海看望。他比我早递假条,到了文守道手里,却迟迟未获批准。文守道其时已被石涛正式提拔为副场长,分管人事、宣传、行政工作。他是个不痛快的人,遇事则拖。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场部却收到一封麻永昌妹妹(共青团员)寄来的揭发信,说是母亲没病,哥哥只想逃避艰苦生活,请农场不要中计。

第二天新场就贴出大字报,对麻永昌展开大批判,探亲假自然泡了汤。机务队待麻永昌不错,在批判中出工不出力,没怎么折腾他。文守道视他为后进分子,想把他树成反“大跃进”的典型。不过麻永昌不太在乎,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文守道搞了半天,收效甚微,因为麻永昌没有什么政治言论,能抓到的只是些小辫子,梳不成一根能上纲上线的大辫子。其时“大跃进”已成强弩之末,总场忙着开发代食品,对文守道送上来的材料也不感兴趣,所以这把火在大湫洼没烧几天就灭了。

我此次回家探亲,主要目的倒不是“逃荒”,而是到上海去见王露婷。去年入秋,王父突发中风,左半边瘫痪。治了两个多月,又是吃药又是针灸,总算能够勉强下地。往后则不见大好,到哪儿都需要人搀扶。王母不敢丢了幼儿园的工作,从老家请来一个远房侄子帮忙照看。王父不过五十出头,正值年富力强,却摊上这么一个病,搞得连生活都不能自理,心里别提有多憋屈了。要是长时间恢复不了,只能办理病退,收入又要损失不少。他本非豁达之人,眼下更加郁闷,经常把一股无明火撒在老伴身上。婷婷近来写信,字里行间流露出明显忧虑,不知她爸这个病还会搞出什么名堂。

当初我一得到消息,马上给她家寄去200元钱,又写了一封信宽慰王父,里面有一段毛主席语录:“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完全不着急,让体内慢慢生长抵抗力和它作斗争直至最后战而胜之,这是对付慢性病的方法。就是急性病,也只好让医生处治,自己也无所用其着急,因为急是急不好的。对于病,要有坚强的斗争意志,但不要着急,这是我对于病的态度。”现在看来,王父并没有听从毛主席的教导。

元旦期间,三姐去医学院看婷婷,回来给我写信,说王父的病已经成为全家头等大事,婷婷在谈话中基本上都围绕这个主题,甚至提出我能不能以“老丈人瘫痪”为由,申请从农场调回。而就在两人去年见面的时候,婷婷对于北大荒的生活还颇为向往。三姐觉得她家人已经打起了新算盘,要让我这个“上门女婿”回来扛长工。我感到有些意外,因为婷婷在信中并没有这种表示,也许她当时不过是随口一说。

但三姐挺当真,让我尽快做决定:假如此事可行,就回来先把婚结了,再申请调动——未婚夫的身份终究不作数,农场不会考虑我此时的“家庭困难”。我明白三姐的心意,她一直觉得王父比较势利,随时想休了我这个右派女婿。眼下他大触霉头,急需勇挑重担之人,我要是这个时候提出与婷婷成婚,想必他不会反对。至于我能不能调出农场,那是后话,反正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婷婷只有跟着我走了。不过我真要能调出来,那也算脱离苦海了,给王家扛长工就扛吧——三姐知道我正过着度日如年的生活,王家打的这个算盘对我未必不利,我不如顺势而为,先把“未婚夫”转正了再说。

我和婷婷的事已经拖了三年多,到底会拖成什么样,我心里也不是很有底。她学的是临床医学,要读五年,明年才毕业。眼下王父出事,倒真可能成为解决问题的良机。当下便向站部请假。我在北大荒已扎根三年,工作表现尚可,理当获准探亲。何况陈洪谦在良种站任副站长,也会给我行方便。这个冬天大家都在挨饿,没法再搞水利建设,全猫在屋里节省能量,并无鸟事可做。不过话说回来,农场虽嫌吃饭的嘴太多,但也不敢把人大量放回家,搞出政治问题来,会引起垦局注意,所以批假仍是一件有难度的事。

现在我拿到假条自然十分高兴,马上回来从箱子里取了几张欠资的白条,到会计室领出460元。探亲一事不能四处张扬,怕人叫我带东西。我这趟要去的地方太多,只能轻装上阵,弄来一兜完达山的猴头菇,再带上10包上好的鹿茸,也就可以了。这些东西在饥荒年代并不特别值钱,因为不如粮食那样能解决肚皮问题,但作为礼物还是送得出手的。

临行前总要跟两位好友辞行,于是先去找张国刚。他挺大方地将一件半新的呢子上衣借给我,这是他变胖子之前最喜欢的一件衣服,现在套我身上正合适,外面再加件大衣,并不显得臃肿。照照镜子,觉得自己还挺帅气。穿这身行头入关,应该不会被当成“东北佬”。

下午再到林大姐家去,她那里离运输队近,拜别后就直接上路了。冯铁在农校还没回来。林大姐一瞧我这身打扮,直摇头:“你可别死要面子活受罪呀!现在正是三九天,不要光想着到杭州如何潇洒,我看你到不了迎春站就得冻成冰棍啦!”她催我回去把呢上衣脱了,换上棉衣——大衣还得带着。我在风度和温度之间苦苦挣扎了一刻钟,最后还是决定照她的指示去做。

重新回来,在她家吃了晚饭,就去运输队。可那边一辆卡车也没有,原来都去各分场拉大豆了。总场部到迎春火车站有100多公里,当时还没有客车,外出办事都是搭乘拉货的便车。有能耐的自然坐进驾驶楼,调度事先会发给你一张票,上面写有第几号车。归心似箭的我没有这种奢望,能在大豆麻包的间隙找个屁股大的地方就心满意足了。可那晚上人多,发的车却少,所以车队的头儿放了话,车来后要服从调度安排,不准随便上,走不了只好等明天。我一听十分焦虑,默默祈求上帝保佑我有好运降临。】

2020-1-19

林向田 发表评论于
460元在当年可是巨款。
一个没有惊艳的老树 发表评论于
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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