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密爱人(3)

老马虽然很忙,但午饭后会陪我散步。“我的时间是金钱,但陪妻子的时间无价!”老马说,他的话经常不知真假,但跟我出门就行。

这是给你的第三封信,虽然不会寄给你。

Nicole死了,去年11月28日深夜停止的呼吸。她是老马的二姐,年轻时去过外地工作、有过男友,后来一直独居,住在马妈妈家附近的小公寓里,平日负责着马妈妈的日常起居。接到二姐的死亡通知电话时,马妈妈痛哭不止,虽然她在等待,这通死亡铃声的响起。

二姐去年三月查出癌症后,大姐立即把她接去自己家。疫情的隔离政策一放松,老马和我便往大姐家跑,但没进门。从后院大大的落地玻璃门往里看,原来摆放餐桌的地方,是一把电动大躺椅,不说也知道,这是二姐的,她可以或躺或坐,看后院一片寂静的山林。

二姐原先很高瘦,她有烟瘾,前些年戒烟后,腰身逐渐变粗,二姐说因为戒烟后食欲打开了。但去年的七月,二姐的体型回到从前,只是粉白的皮肤成了灰白,就下唇里边一圈是红色。“真能吃!”二姐手里拌着她和大姐的午餐沙拉,眼睛却看向我,看我一盒一盒从食物保鲜箱里往外掏东西,因为疫情,我们去大家都自带午餐。

“这里很安静。” 我指指后院绿绿的山林,二姐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太安静了。”

夏天的二姐一直戴着线帽,不知道是冷,还是为了遮住化疗后的秃头。当秋天的二姐长出新发时,医生却说,二姐有权选择安乐死了。

“为我做个骨灰盒好吗?配朵铁艺玫瑰?”二姐问老马。老马猛点头,那段时间他想当铁匠,所以一回家就钻进车库,然后捧出一个木头盒子,盒子上压着一枝花瓣半闭的铁艺玫瑰,盒身刻着一个妈妈和12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的肩头有对小翅膀,而天上云朵里的爸爸,正向她张开怀抱。

“不够结实 。”老马摇摇头,返身又钻进车库。最后捧出的盒子是水泥做的,每个边用黑铁皮包着,盒身有密密的暗纹,盒盖中央是朵铁艺玫瑰,盒盖四角拧着螺钉。“当我做完,最后端详它时,我哽咽了,我突然意识到,它是我姐姐的骨灰盒。”老马在给大姐的信中写道。

“我就要死了。”二姐把印有“Paris”字样的帽子放进塑料箱,把一个牛仔颈饰放进我手里。这颈饰是铁质的,我低下头,把上面的手刻图案一笔一笔地看完....我的第一本法语词典,是二姐用报刊杂志的画片剪拼粘贴成的,她第一次见到我妈妈时,递上的是给我妈妈准备的外出雪裤......二姐把她的餐桌餐椅留给了我们,桌椅拉回家的那天,老马弯下身子,小心地用笔在餐桌反面写下二姐的名字和那天的日子。

“我不害怕,但悲伤,我再不能….”二姐买回很多圣诞饰品,慢慢地扎和挂(她喜欢粉色,所以去年大姐家圣诞树是粉色)。11月的一天,大姐陪二姐来到我家,看过留给我们的桌椅和墙上一圈老马和我的旅行照片后,二姐说,C’est beau。

安乐死有两种,一种是注射后立即死亡,一种是注射后进入昏睡状态,不吃不喝,慢慢让身体衰竭而亡。魁省过去很多人一出生就被抱去教堂接受洗礼,所以很多人心底因“炼狱”二字而不敢选择第一种。二姐选择的是第二种,老马说不是因为二姐害怕,而是第一种的批准很严格。

11月27日晚上,老马和我去了临终病房。病房在细细走廊的尽头,二姐的枕套印着粉色的花,她新生的头发很浓密,如一盆白色火焰。“Je t’aime.”老马俯下身,我亲了亲二姐的手,没说话,我的喉头有点紧。

11月28日上午,二姐见完亲人,除了马妈妈。下午两点,针剂进入她的血液。因为疫情政策,只能大姐一人看守。老马提出次日八点跟她换班,大姐同意了,但提醒我们,守护二姐时,可以和她轻轻说话,但不要吵醒她。次日六点,刚起床,大姐突然从地下室走上来,说二姐已经走了……那把电动大躺椅从此空了,极不愿打扰他人的二姐,极迅速地走了。

那晚老马和我回到自己家后,嘎嘎笑着看了一部喜剧片。洗漱上床后,我俩约定如果生病了,一定做个温柔善良的病人。熄灯后,我翻身背向老马,有眼泪掉在枕头上。

2021年1月6日。今天是老马哥哥Paul的生日,我却想起二姐Nicole……屋檐的滴水,仿佛春天细细的枝条。我知道,我哭过,我还会再哭,为那些我爱过的、爱过我的。

CQMTL 发表评论于
生命脆弱, 而回忆还在, 爱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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