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照黄昏》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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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雪盈跪在浴缸里,一手托着孩子滑溜溜的小屁股一手握住孩子肩膀,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自己已经铺好浴巾的大腿上,嘴里轻轻念叨着,“宝宝真乖,洗澡舒服吧!”再轻轻裹好浴巾,抱着手脚不停舞动的孩子站起来,迈出浴缸,跟浴缸外的高妈妈说,“妈,你看,我说能自己弄吧,从前上课老师都教过的。”

应该做晚饭的时间,孩子拉了屎,高妈妈觉得给他简单洗洗就好,高雪盈坚持一定要给孩子洗澡才行。高妈妈见女儿比从前精神好很多,心里高兴,只是觉得女儿对孩子的事过于小题大做,只要拉屎就必须要洗澡,也亏女儿这里条件好,不然像女儿小时候,光是冬天烧热水就累死人了。一开始女儿从澡盆里抱孩子出来总是咬牙皱眉地紧张,两天功夫,已熟练很多,不用她在旁边帮忙了。

高雪盈抱着孩子出了卫生间,把孩子直接放在大床上,用干爽柔软的浴巾一点一点给孩子擦干身上的水,手指脚趾缝里也擦得干干净净。

高妈妈在卫生间弯着腰把孩子小浴盆里的水倒掉,擦洗干净大小浴盆,顺手把孩子洗澡的小毛巾也洗干净晾起来,捶了捶酸疼的腰,走出卫生间,见女儿正忙着和孩子说话,顺手拿了件孩子的连体白色内衣递给女儿。

高雪盈接过高妈妈递过来的白色连体内衣,衣服硬得跟打印纸似的,眉头一下就皱起来,她把衣服放在手边,抱怨说,“妈,我说过好多次了,孩子的衣服毛巾手洗完了,也要烘干,穿着舒服不说最主要的是杀菌,你总不听,摸摸这衣服多硬,孩子穿上肯定不舒服,再拿件来…还有浴缸,不能随便刷刷,得消毒才能再给孩子用。”

高妈妈只得到抽屉里重新找了件烘干过的衣服递给女儿,见女儿一边给孩子细心地穿衣服,一边细声细气地跟他说话,心里堵得难受,转身回自己屋去。

高爸爸拖完一楼地板,出去抽了支烟,进门见女儿抱着小外孙下楼冲奶粉,就问,“小雪,你妈呢?不是跟你说抱孩子下楼小心吗?你这楼梯太陡,别摔了。”

高雪盈走近高爸爸,闻了闻,皱着眉头说,“爸 ,你看你又抽烟了,不是让你抽完烟别着急进来,孩子闻到烟味不好。”

高爸爸不以为然地嘿嘿笑,“你小时候我带你出门,哪次都是一手抱着你,一手抽着烟,瞧你现在不是又聪明又漂亮的。”

高雪盈抱着孩子转过身,远离高爸爸,继续嘟哝着,“爸你还说呢,我高考没考好,就是从前被你抽烟熏的!”

高家三兄弟下一代的5个孩子里,四个男孩个个都是国内顶尖名校毕业,高雪盈上的J市师范大学,其实也不错,可和那四个哥哥比,说“高考没考好”也…行。高爸爸见自己这么陪小心,还惹闺女不高兴,觉得怪没意思的,咳嗽一声,脱了外套,上楼回屋了。

高雪盈抱着孩子烧上水,打开洗碗机,准备拿个奶瓶冲奶粉,一看,8个奶瓶里有2个湿淋淋地倒扣在洗碗机上层的碗架上,显然高妈妈又跟往常一样,手洗了奶瓶放在洗碗机里控干。

高雪盈看着湿淋淋的奶瓶,恐惧得浑身发冷:她这辈子就只能有这一个孩子了,奶瓶没消毒,孩子用了万一生病,得了重病,万一… 她可是一点补救的机会都没有了!

咔塔,水烧开了,开关自动弹起来,高雪盈仍旧看着躺在怀里头还抬不起来的小小孩子,伸手想端起水壶,把奶瓶先用开水烫烫,手伸出去了,心思还在孩子这里,三根手指触到了盛满开水的不锈钢水壶,疼痛瞬间直达心口,她嗷地喊叫出声。

怀里打着盹的孩子被她非同寻常的叫声吵醒,很不高兴地哭出来。

楼上的房门开了,高妈妈先出来,问,“小雪,你怎么了?”

高爸爸紧跟着高妈妈出来,说,“小雪,我们来了。”

蹬蹬蹬的响声过后,高妈妈先下楼,她冲过来抓住高雪盈烫得通红的手指,眼泪立时就流出来,声音哽咽着,“你这孩子,叫我一声就行,非要自己来,看这烫的,疼吗?”

高爸爸跟在高妈妈后面,忙接过高雪盈手里哭着的孩子,抱到客厅哄。

高妈妈张罗着找烫伤药,找冰块,在厨房里忙,高爸爸抱着大声哭叫的孩子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大声哄着。

高雪盈呆呆站在旁边,看着眼前的混乱,持续的各种噪声不断钻入她耳中,像根细细的棍子,在她后脖颈上重重一点,几天来她强打精神撑出的样子,如初初捏制成形未经烧制就入水的陶土,顷刻间化为泥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变得这么无能和无力,生活怎么会一夜之间变得如此陌生和丑陋,她双手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

高妈妈被女儿瞬间爆发出的哭声吓呆了,女儿从小小一团长到如今,不敢说锦衣玉食,可从没受过委屈哭成这样,她忙丢下手里的东西,抱住女儿肩膀,安慰着,“小雪 ,小雪,你怎么了?有什么委屈跟妈说。”说到委屈两个字,高妈妈心里更难过,不知道自己这心肝宝贝样的女儿到底受了怎样的委屈,禁不住哽咽乃至大哭起来。

高爸爸看老伴儿和女儿抱在一起哭,想过去劝,可自己手里还抱着个哇哇哭的小婴儿,急得直跺脚,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不住地高声叹气。

刘旭东推开家门,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他连反映的时间都没有,顷刻进入状态,本能地,他想先安慰高雪盈。

高爸爸见刘旭东进门,抱着孩子过来,抢先说,“快,先给孩子冲奶。”

刘旭东眼睛看着高雪盈和高妈妈,手忙脚乱地冲好奶,递给高爸爸,孩子喝上奶,哭声立刻停了,屋里噪声马上减了一小半。

高爸爸示意刘旭东陪高雪盈上楼,自己抱着吃奶的孩子在楼下哄老伴儿。

刘旭东是个极聪明的人,术业专攻,术业之外对围棋情有独钟,再往外延伸,他的脑容量就有限了。医院心理医生陪着他的那段时间,有关事后他和高雪盈的心理反应,他至多听懂了一半,一个是当时他没心情听,一个是有些词他确实听不懂。曾经受过的教育让他知道“产后忧郁症”这个词,高雪盈的种种现实反应也让他在网上学习了更多关于这个病的知识,可实际操作起来,他还是感觉自己能力实在有限,比如现在,他连搂带抱地把高雪盈弄到楼上卧室,让她趴在自己怀里继续放声大哭,就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他上网查过,女性切除子宫后会有什么变化,高雪盈的所有反映和行为他全都能谅解,甚至在她开口之前就瞒着高爸爸和高妈妈,他不能想象下了飞机的高爸爸和高妈妈得知唯一的女儿躺在ICU里生死未卜会是个什么后果,换作是他和他的爸妈…唉…他理解高雪盈,前面三十多年的人生可以说诸事顺遂,乍然遇到这种顷刻间的生死转换,心理上多少要有个变化的过程,他尽可能减少加班陪着她,安慰她,让她好好休息,少干活,可她好转的有限,至多是从无声的哭泣变成嚎啕大哭…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再这么下去,是不是就该看心理医生了。

刘旭东搂着哭泣不已的高雪盈时,心里想。

第二天是周末,高雪盈一早起来抱着孩子下楼喝奶,发现高妈妈更早就已经起来给一家人做早饭。

她抱着孩子,一边冲奶粉,一边跟高妈妈聊天,把昨天的那点不愉快跟高妈妈解释清楚:她这次生孩子实在不顺利,心情不好,希望高妈妈谅解。

高妈妈哪会跟自己闺女计较,也说,有什么事说出来就好,别憋在心里,对身体不好。

母女俩聊得很愉快,孩子喝完奶,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这一刻,高雪盈第一次觉得心里绷得紧紧的弦松了一点点,她跟高妈妈说,今天天气暖和,一家人带着孩子去公园走走。

高妈妈自然高兴,做完早饭,抱着孩子上楼叫高爸爸下来吃饭。

高雪盈听天气预报说今天天气好,带着孩子出门,她必须要亲自感受下外面的温度究竟如何,免得孩子衣服穿得不合适。

打开大门,阳光灿烂得让她微微眯上眼睛,空气里蕴含着一丝甜味,像是花香,高雪盈低头一看,门前放了个深灰色保温袋,保温袋上是一束粉色的花。

高雪盈从医院出来,朋友们络绎不绝地来家里,大家很有默契,知道她需要休息,基本都不进门,要么把汤汤水水交给刘旭东带回来,要么把吃的东西放在门口,要么把东西交给高爸爸和高妈妈就走。

罗姐来过好几次了,每次都把这个灰色保温袋放在门外,然后给她发个短信,从来没露过面。保温袋里面有时装汤水,有时装点心,都是她平时喜欢的口味。

高雪盈穿上鞋来到门外,从保温袋上拿起花,蓬蓬松松的花束用报纸样的包装纸看似随意地捆扎着,花束里有浅粉色的玫瑰,粉色的小百合,还有种她叫不上名字的长茎粉色小花,甜丝丝的味道就来自这不知名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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