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不说,那是境界;知道了要说,那是责任

初读《论语》的时候,非常佩服孔老先生,觉得老先生写东西很牛。字短但意长。后来我才知道,那东西不是孔老先生自己写的,而是从他学生听课笔记汇编而形成的文字。

把一个人在一生中说过的话记下来弄成书,一定就有某句违反逻辑的事情。于是这些东西就成了当年批林批孔的素材。记得当时学校墙壁上贴着上边发下来的漫画,上面画着不少孔老先生的故事。怎么说呢,龙叔的感觉就是老孔这老头挺好玩。另外,当时有个问题曾缠绕过我,老先生几十年如一日周游列国,像丧家犬一样,他吃什么呀? 我的想法是,如果能解决吃喝穿住,我也愿意周游列国,当丧家犬也行。

老师布置作业写批孔作文,题目是批孔老二“学而优则仕”,老师解释,这个“仕” 就是当官。

龙叔听后笑了,太简单了,不就是换个说法批读书做官论吗,那题目自三年级就开始写,每年一遍。于是我将以前的文章稍微改动一下,交了作业。 老师一看,批了一个“语句通顺,条理清楚”,给了个优。

龙叔自然美滋滋的,心里想,这要是2000年前老孔那年代,我就被请去做“仕” 当官了。

大约半年后,龙叔有个远房亲戚来我家。他是我父亲的表叔,我喊表爷爷,一个脱帽右派。当右派前在省城当记者,脱帽后被安排在很偏僻的一所小学当老师。 表爷爷当右派后,妻子就和他离婚了,带着儿子继续住在省城。那年,我父亲恰好在表爷爷执教的那个地方造船(龙叔老爹是造船的大师傅)。当地干部请吃饭时顺便把单身老师表爷爷也叫过来,桌上一聊两人才知道是亲戚。

父亲之所以与表爷爷没有亲戚来往的原因是:表爷爷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太姑奶奶出嫁到很远的地方(50公里左右),抗战的时候为了躲战乱,家搬到了四川,之后就没联系了。但我父亲知道他有这么个表叔在省城,也听人说他被打成了右派。

父亲的那个造船工程持续了两个多月,新船在春节前完工了。离开的时候,看到表爷爷孤身一人,父亲就邀请他到我家过春节。

表爷爷欣然答应,于是他就在我家住了20多天。我父亲当时对龙叔的学习很重视,于是便让表爷爷检查我的功课。

表爷爷开始并没有太认真,拿起我的作业本翻了翻,看了看,就当着我父亲面表扬了龙叔。父亲听后很高兴,龙叔听了很得意。

过来几天,龙叔就和表爷爷混熟了。他出去转悠的时候喜欢带着龙叔,一来怕不熟悉迷路,二来也是寂寞,让龙叔陪着他。当时虽是春节期间,但我父亲依然很忙,许多工程上的事情,账目的事情需要处理,不能时时陪着表爷爷。

一天,表爷爷就说起了“学而优则仕”的事情。他说:孩子,读书就和看东西一样,要仔细。你看眼前这地里的油菜花和前面田里的花草(一种用来积肥的草)都开着黄花。粗略地你可以说一片金花赛秋菊,十亩山地闪春光。但是,种田的老农不同意,啥?一片金花,那是一样的花吗?

龙叔自幼好学,立刻给表爷爷投去求知的渴望目光。

表爷爷: 读书也是,你看你那个“学而优则仕”的作文,“学而优”是学习好的意思吗?

“那是什么意思?”

表爷爷:其实那话不是孔子说的,而是他学生子夏说的。整句话是: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这个“优”字有很多意思,在这里并不指“优秀”,而是说指还有闲暇时间,有余力。如果指“优秀”,怎么解释“仕而优则学”?

龙叔思考了下,说:原来“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和读书做官没什么关系呀。

“对” 表爷爷说:“和那两种花一样,等我们仔细看清了,就不能将它们混为一谈了。”

龙叔很兴奋,似乎感受到了知识的力量。于是提出了若干问题,比如“克己复礼”,“生而知之”等等,表爷爷耐心地给我解释。

回来的路上,龙叔又提了一个问题: 那你们学校怎么批林批孔?

表爷爷说:“和你们学校一样批,我和你们老师一样,也给学生解释‘学而优则仕’就是读书做官。”

见龙叔不解,表爷爷用手将龙叔的下巴抬起来,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对我说:“孩子,你要记住这话:有些事知道了,不能说,那是境界;有些事知道了,一定要说,那是责任。今天我给你解释的话,你知道就好,别给别人说,懂吗?”

“我懂。”

龙爷早就跟龙叔说过,这个表爷爷就是乱说话才当了右派倒霉的。但是龙叔虽然不能理解表爷爷这话的全部意思,但我明白,表爷爷想教我真知识,但不想惹麻烦。

几年后,1978年的秋天,表爷爷第二次来到我们家。他告诉: 平反了,要回省城了。

那天我不在家。当时学校规定,毕业班为了准备高考,所有学生都住校。表爷爷走的时候特地到学校看望了龙叔,还给龙叔5元钱。 龙叔推辞,表爷爷说:给你用来买点零食吃的。表爷爷补发工资了,很多钱。但不能给你多。

又过了几年,到了1984年,我的一位同学分配在省商业厅。于是我就写信给他,说我有个亲戚在商报工作,叫xxx. 同学回信说:他是商报的主编,现在退休了。

1988年,我有机会在省城逗留几天。突然有一天,我想到了这位表爷爷,于是就在同学的陪伴下找到了他的住宅,幽静的大院,红砖外墙的单元楼。

开门的那一刻,表爷爷有些惊讶,他已经认不出我。递给我5元钱的那年,龙叔还没充分发育,现在已是全尺寸成年男子了。

“我是。。。,我父亲。。。”

还没等我说完,他笑了:“我知道了,快进来快进来,你长这么高,我认不出来了。哈哈,你不是在北京吗?怎么有空。。。。”

“老徐,快出来倒茶,来客人了。”

里面出来一位很知性的老太太,衣着整齐,笑容可掬,还戴着一副当时很时髦的金丝眼镜。同表爷爷一脸的沧桑比,老太太保养得很好,一看就是个享福的人。

我不清楚她是原配复婚的,还是表爷爷后娶的。我客客气气地叫她:“表奶奶”。

表奶奶给我们倒茶削苹果,等她也坐下来。表爷爷给她介绍:这就是我跟你常说的龙家那孩子。小时候我就看他有出息。

表奶奶说话很温和: 老爷子常夸你,也夸你父亲。对了,你父亲当年帮忙托人将你表爷爷的工资转给我们。

见我不理解,表爷爷说: “哈,那时候,我们为了孩子前程,只能离了。不能公开寄钱,防止别人说你表奶奶与坏人藕断丝连。唉,20年。。。”

表奶奶依旧温和:“嗨,当年那件事根本没必要说,你不听劝,你不倒霉谁倒霉?”

表爷爷轻声辩解:“我下去采访,有责任如实反映。。。”

。。。。。

后来就没见过表爷爷了,95年,龙叔那年在广州,父亲电话中说: 表爷爷逝世了,两个月前的事情。。。。

我记着那5元钱,还有那句话:

有些事知道了,不能说,那是境界;有些事知道了,一定要说,那是责任。

戏说-西关人 发表评论于
令人尊敬的报人。
龙湖山 发表评论于
回复 '三颗松' 的评论 : 谢谢你鼓励:)
三颗松 发表评论于
龙叔写的我爱读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卖弄朴实自然而又感人,蛮和我脾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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