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米出事不久我碰巧去找她妈妈,我和米妈一起吃了午饭。米妈跟我说了大米的事,事情发生在一周前,米妈说自己也是昨晚才知道这件事的。
那时候米妈和我都无法预料这件事会载入史册,会成为历史的某个节点,大米会因为这个节点改变人生。
人在历史中是渺小的。
告诉我这件事的几天前那个周末,米妈在微信朋友圈里提到她送两个女儿去斯坦福参加学生的爬梯。她感慨年轻人的漂亮、活力。对中年人来说,那是永远的过去,追不回来的时光,她觉得孩子们的生活无比美丽。
事发后,大米并不清楚自己经历了什么。爬梯后第二天,小米去医院把大米接回家,俩人相约着不告诉父母大米曾被送到医院的事。小米当时大概从警察和医生那里知道了比较多的细节,但她也没有跟姐姐多说。当天晚上全家四口人一起出外吃晚餐,大米天真地盯着镜头,小米垂首看着桌面,不开心里带着倔强。事后我特意去翻看了那张照片,当时的小米更让人心疼。
大米是个健康、温和的孩子,外表上看她高大、健壮、漂亮,内心里她善良、懂事、贴心。她体育天赋极好,从小就是球场上的明星,无论什么运动,一上场,她就是教练的安心丸。足球教练希望她专攻足球,但米妈认识的人当中,有打排球拿奖学金进大学的孩子,大米就被米妈安排去打排球。大米明白自己有个中国妈妈,很多事妈妈说了算,她也不去纠结。
妈妈也宠爱她,高中时她突然开始喜欢弹钢琴,妈妈就按时接送她去弹琴。有时等她上课的时间,就成了我和米妈聊天的宝贵时光。她热爱钢琴,并不意味着多么惊人地优秀。那时候她说梦想着上大学后能在宿舍里放一架钢琴,自己天天睡在钢琴下面。
她长大后,我几次碰到她,都是在米妈的某个只说中文的活动中,她出面给妈妈捧场,对一个50%中国血统,中文有限的年轻人,非常不易。这些场合,从未见过小米。小米身上有来自妈妈的野性和生命力,而大米更多地继承了父亲的儒雅、恬静。除了给妈妈捧场,她还单独陪不说英文的外公游旧金山,去中国城购物,在我周围的中国孩子中,她是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ABC。
那天她是陪小米去参加斯坦福大学的爬梯的。米爸在斯坦福做博士后时认识了米妈,之后他们在大学旁成了家,米爸在附近开了一间自己的心理医生诊所,米妈把孩子们生在了斯坦福大学的医学院。她们在这附近长大,虽没在附近读大学,她们在这儿有很多朋友。小米的朋友在斯坦福读书,邀请小米去参加学校的爬梯,醉心于读书、画画儿的大米,难得见到从大学校园回家的妹妹,便答应跟妹妹一起去。
她并不属于那种场合。属于那种场合的孩子很多,但她肯定不是其中之一,在那里她有些无所适从。爬梯上妹妹的朋友喝醉了,妹妹送朋友回宿舍。大米迷糊着走到院子里,想透口气,并试图给男友打个电话。但她已经被酒精打垮,电话接通时她已经飘离现实,对方的问候未能改变她的处境。
后来发生的事,她是几天后从当地报纸的电子版上读到的。读完后,她和妹妹商量如何禀报父母,无法躲藏。
当地小报用很大篇幅讲述周末发生在斯坦福校园里的事件,这是一个引人注目、激发读者激情的不幸故事。大米被选择面对这场悲剧,她需要从一场浩大的舆论热议和法庭审判过程中找到自己,尽管这个系统分分钟要摧毁她的认知和以往平稳的自信。她不知道这个过程中会遭遇多大的攻击,也不知道会怎样活过来,她被赤裸裸地扔进了一场决斗。像每一个被扔进去的现代人一样,各自求生。
身为心理医生的父亲,首先想到的是为大米寻找心理咨询方面的帮助。
身为中国人的母亲,告诉我事件经过的同时嘱咐我:这件事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中国人。这是一位中国母亲的本能反应。
但这,仅仅是开始。
周围的一些人很快从报道中认出了大米,报道中记者给了她一个假名,却用了妹妹的真名。美国总是发生这样的蠢事,其实,真正关心你的,只有你的父母和家人。其他人,都在用你的生活佐证她们的生活,所谓对你的保护,常常挂一漏万、纰漏百出。
这些人当中,有一位斯坦福大学法学院的教授。法学院的教授,有学术型的,也有战斗型的,后者不在一般人们的想象中,但确实存在。这位教授的一个女儿跟大米是小学同学,孩子们小的时候,教授带着她们一起出游,安静的大米在教授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她一眼看出这个事件的受害人是她从前熟知的大米,按照她一直战斗的惯性和对大米的个人感情,她立刻站出来领导这场战斗的一方。
法律给战斗提供了场地。男孩儿的父母同样要在这个场地上拼搏。
律师并不是按照真相去打仗,他们的出发点是如何打赢这场战斗。他们面对的是一直困扰人类文明史的典型案例之一,人类的文明史,一直围绕着两性之间的较量与争斗展开。除去一层层积累起来的文明规范,每一代人,每一个个体,都需要在社会环境内学习在本能与规范间寻找行为准则。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准则,文明无法整齐划一地驯服每一个社会成员。驯服一直在持续,也一直在面对失败,并且契而不舍。
女性一直是弱小的一方,在每一场失败里面,都有至少一个女性受害者。她们数不胜数,而她们中的绝大多数,没有能力或没有机会发出足够大的声音为自己赢得公平,她们忍受了伤害,默默继续本就不易的生活。虽然人类一直在努力改变两性间力量不平衡带来的伤害,但这种努力不会有完结的那一天,这是一个永恒的过程,每一代人都要重新开始。
很多次,我想到那个男孩儿,想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从人们爆出的信息来看,那个男孩儿并不因为是个优秀的游泳运动员,就活得很有底气。游泳是很个人的运动项目,需要独自面对孤独并在孤独中求生存,甚至飞跃。有人说游泳是nerds的运动项目,确实有些道理。他屡次在大学校园的爬梯上表现得让女孩儿们厌烦,他不懂得怎样跟女孩儿接近,他接触并理解的生存文化又告诉他,他需要接近女孩儿,赢得她们的好感。他的举动是笨拙,甚至扭曲的。
其实有更多的男孩儿,根本不会去大学里的爬梯,他们不知道怎么应对那种场合,也不觉得需要去强颜欢笑、使劲面对。悲剧的是,笨拙地强行挤进那个环境、被嘲笑、被拒绝、被折磨却找不到退路的男孩儿们,并没有多少人同情他们,更没有什么组织来声援、帮助他们。他们的命运基本上是自生自灭。
我估计那天晚上他被女孩儿们拒绝后,也感觉到自己并不属于室内的爬梯,也想找个机会从尴尬中解脱。所以也从房子里走了出来。
他遇到了大米,或许会跟大米寒暄几句。以大米的善良,她不会像其他女孩儿那样让他难堪。
但大米已经被酒精折磨得自顾不暇,也无法体面地表达善意。她彻底倒地昏睡过去。她需要有人帮她一把,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像小米把同学送回宿舍那样。可惜她遇到的是一个极其不完整的男孩儿。
面对昏睡过去的大米,男孩儿身上积攒出的变态心理彻底爆发,或许有酒精的作用,但更多的应该与他的成长史有关。他的行为,龌龊、变态、疯狂。
如果不是一场殊死搏斗的官司把两个年轻人的生命引向极端状态,这个男孩儿的家人当时应该意识到了,他们努力培养并取得不错成绩、看似优秀的儿子,其实身上有着严重的缺陷。但现实世界里,太多的父母意识不到孩子身上的这些缺陷,孩子在某个方面耀眼的成绩,往往会遮挡住父母的眼睛和内心。或者看不见孩子的问题,或者隐约感觉到了却无力干预。毕竟绝大多数父母也只是地球上谋生的一个普通生物,在变幻莫测的人类环境里,活得无力。我们大多数人多多少少靠侥幸活过一生。
对大米的考验,从事情被报道那天开始,一步步紧逼过来。
为了偷生,男孩儿的父母会尽全力找到能“扭转乾坤”的律师。为了生意,律师会蔑视正常的人生价值,这是美国非常令人鄙视的地方。他们以进攻的方式、攻击受害人的方式来保全自己。法学院的女教授,要把战斗进行到底,在她眼里没有妥协、没有沟通,只有战斗。或许这是她在美国生长过程中学到、并发扬光大的生存法则。
当各方面的力量开始角逐时,大米、小米没有选择。她们被裹挟在巨浪里,以泪洗面,失声痛哭,挣扎着不让自己沉没海底。
大米继承了米妈的写作天赋。米妈是激情澎湃,生若夏花,傲立枝头的。大米是逻辑严密,柔韧坚强的。
把自己的感受写下来,对大米来说是生存下来的唯一方式。她需要整理事情的经过,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需要整理自己的思路,把自己抗争的过程叙述出来,不让自己被律师、法庭和舆论搅乱。她需要诉说,把委屈、痛苦、悲伤从自己的躯体里像排毒一样逼出去。她需要在写作的过程里,把铺天盖地的负面影响一点点消化一点点排泄,让生活继续。
谁都没想到,大米自救式的写作,得到了网上上千万的阅读,全世界各个角落里受委屈、艰难跋涉、努力活着的女性们从大米的写作里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两性之间的冲突是人类永恒的矛盾,既是生产力,也是暴风骤雨、洪水猛兽。太多的人等待着这样一个清晰的陈述,缓解心中的愁云。
大米的文章被广泛阅读外,也被广泛朗读,有线电视CNN的主持人花二十多分钟的时间几乎朗读了全文,其他新闻媒体、著名演员也纷纷在YouTube上发表朗读全文的视频。美国国会两党议员们站在国会大厅,大声朗读大米的陈述,上升到国家大事的层面。那两天米妈不停地发消息给我,告诉我谁在读大米的文章,发表在哪里。对米妈来说,这个诉讼的过程,看着两个女儿备受煎熬的过程,生怕周围中国人知道自己的女儿是受害者的过程,是一段地狱般的经历。那些朗读女儿文章的人,敲开了地狱通道的墙壁,让她看到几束光。他们的声音,说着女儿的语言,仿佛握着米妈的手,搂着米妈的肩,送来一个个拥抱,让她暂时逃离眼前的阴雨。
阅读产生力量,读者和作者都感受到了。大米的陈述书被国会图书馆珍藏,列为美国历史标示性文稿。
接下来的几年,大米写了一本书。生活的重心从偏爱艺术的小资情调转向为女性发声,为女权站台。她依旧是那个多才、善良的女子,她的漫画被纽约客刊登、被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选用。几周前,她在纽约唐人街,坐在地上,沿街为华人商家在疫情期间新竖立的室外餐位隔板上,画兼有商业宣传与艺术趣味的漫画,丰富华人社区文化。她依旧是那个独特的ABC。
其实,我想谴责美国大学校园里的酗酒爬梯恶习。但它像枪支一样,潜伏在美国社会,侵蚀文明,却让谴责的声音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