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忌日的緬想(15)

蒼天有時睜眼。在我媽的不停寫了兩年多的申訴下,我哥終於病退回了西安。對於一個“知識青年”,來説,戶口能回到城裏,那就是天大的喜事。人逢喜事精神爽,知識青年能回城,精神病人都不精神。對正常人言,精神是好事。

城裏人、鄉下人那可是完全不同的一撇一捺。城裏人吃官糧,鄉下人吃天糧,看天吃飯。耄還天天“與天斗”,天是天天都不高興。天不高興,村裏人就難吃飽。天怒人怨。

我哥倍兒爽了几天,精神病突然好了很多。一九七五年五月和我一起參加了革命。我的革命單位是西安市三管処(別以爲是管天管地管人,是三輪車管理処);我哥的革命單位是建築三還是六公司。

在城裏,有工作,掙點錢,不餓死就是一九七五年的一個普通百姓青年的最好情況了。我媽也高興了幾天。每到發工資的日子,我和我哥都要到西安餃子舘去大吃一頓。我哥感謝我讓他保有了吃飯的家夥。我倆吃兩斤半的水餃。當年好肚皮,更好的是有吃飯的家夥。就是好,就是好。

我一直在三輪車管理処所屬的一個工廠學徒,每個月掙18耄錢。我哥在建築公司幹了一年多,精神病再度突發。不幹活了,又住進了精神病院。后來吃了幾十年的社會主義勞保(拿百分之多少?)。勞保拿錢可以吃半飽。社會主義好。

再後來,我上大學到外地了,我姐得以調回西安幫我媽點忙。我媽終生養著我哥,勞保差不多夠我哥的烟錢和零花錢。我哥活到了2013年。享年六十三。他是我們學院精神病人裏活的最長的。

有道是父母從孩子出生就欠孩子,人家根本就不想到新中國來。中國人的生命太沒譜了。完全不知道按照什麽東西在跌宕起伏。皇朝,獨裁,假模假式的政黨和政府。皇朝似乎還有章程,爹死傳兒;而共產黨的獨裁則完全沒譜,憲法可以任意修改,誰掌握槍桿子誰就可以胡來。可憐的中國人。

2019年,我和我媽長談。我媽說她嫁給我爸,說她好賴人生也幸福過五年。在舊社會,像我媽這樣的讀過點書,看重精神生活的女孩在舊社會,能嫁什麽郎嗎?嫁個國軍軍官,或囯民黨特務,解放后不是殺頭就是坐牢。我媽有四個閨蜜,三個解放前結的婚,解放後被槍斃、被關。終生失業;一個解放后結的婚,嫁給一個《人民日報》記者在文革前和女勞模發生名堂,判了刑。

中國女人,新舊社會嫁郎,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爸比我媽大十七嵗,年輕時嫁個歲數大點的沒事。中年男有錢有故事。老了肯定不行。我爸六十多歲以後就無緣無故地閙騰我媽。啥也不幹,剛愎自私,專門發火。一九八四年我爸永辭人間以后,我媽輕鬆了幾天。我哥又百般折騰,要媳婦(他還結了兩次婚),耽上賭博,讓我媽悲苦了後半生。

女人一生,一怕嫁錯郎,二怕癢錯兒。全讓我媽趕上了。從三十多到九十,不要只聽説光陰似箭;還有度日如年。

我在國外,頭七八年拼命努力,後來讀完學位工作了,給過母親一些錢。但我媽都捨不得花。她要給我哥留著。我媽為我姐進城頂替,提前退休,發揮餘熱,一直工作到七十嵗。晚年我媽一直守著離過兩次婚的精神病兒子。哪裏都不能去。

母親是善良堅韌的母親。爲了家裏的每一個人,她都奉獻了自己所有的愛。我沒能給母親的愛回報之萬一。今天想起她,緬懷她,我淚水漣漣。我在母親老了的時候,出國找活路(對於想要尊嚴,愛自由的人來說,中國真的沒法活)。

世界上最愛我的人走了,我還要好好活著。不辜負父親母親給我的生命。我在中國三十一年的生命裏體會到的什麽東西?可憐的中國,耄2想幹什麽?又在跳忠字舞了,結局根本不用想。誰説的?一次鬧劇,一次悲劇。中國全經歷。

4、30、2021

 

自由的竹轩 发表评论于
你妈妈真不容易
林向田 发表评论于
"中國人的生命太沒譜了。不知道按照什麽在跌宕起伏。皇朝,獨裁,假模假式的政黨和政府。皇朝似乎還有章程,爹死傳兒;而共產黨則完全沒譜,憲法可以任意修改,誰掌握著槍桿子就可以胡來。可憐的中國人。"
写得很好,看到最后眼泪都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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