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姐夫说得入情入理，但在那一刻，我心头涌起的并不是感谢，而是困惑：如此周密的谋划，婷婷怎事先没透一点口风给我？昨晚在饭店，她侃侃而谈那么久，生动描述了一个女大学生的成长历程，却不曾暗示我，我很快就可以过上上海小市民的幸福生活了，并且得来全不费功夫——如同眼前这桌盛宴，用不着征求我的意见，我便可以坐享其成。唯一该干的，就是领受这份好意，配合大家实现对我的拯救。
大概看出了我脸上的疑虑，婷婷在一旁解释道：“小玉姐非常关心你，每次我来都会问长问短，生怕你在那边受罪。我总说还好啦，从你的信里看不出有什么大问题，估计慢慢也就适应了。直到去年全国开始闹饥荒，我才知道农场过得不行。其实上海的日子也不好过，物资供应很紧张，但总的来说比你那边还是要强。北大荒的消息我特别关心，学校好几个朋友都有家人在那边，其中一位就在867农场，我写信跟你提过，但你说不是一个分场，距离太远，一直没有见面。人家往回写信可比你写得长，好些事我都是从这条渠道知道的。你们农场吃代食品、闹浮肿病我都清楚，你信里说周末到同事家打牙祭，看起来轻轻松松，可我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你这个人脸皮薄，在扬州那会儿你到我家吃个饭都扭扭捏捏的，好几回都是我爸去速中把你叫过来。他有次开玩笑说：‘你不是上门女婿，我才是上门岳父。’你没忘吧？你的脾气我了解，非到万不得已不会为了一顿饭去别人家，你现在这样做，肯定已经饿得不行了。我当时看完信心里难受极了，就找小玉姐想办法，怎么也要把你弄出来。大家盘算了好几周，才形成这么一个计划。姐夫见多识广，大主意都是他出的。但话说回来，你也好人缘，我的老师是我一年级的辅导员，挺正经的一个人，以前老跟我们讲大道理。没想到这回我跟他一提，人家很同情你，愿意帮这个忙，叫我特别感动。说实在的，他还是要冒点风险的，毕竟为人师表。我在信里不敢跟你谈这件事，也是怕走漏了风声。昨晚在饭店吃饭，虽然人不多，我还是担心隔墙有耳——哪里有墙啊，也就是个椅背，服务员要想偷听，肯定听得着。何况这么大的一个计划，几句话也说不清楚，你又是个要面子的人，别我再笨嘴拙舌，把事情弄砸了。还是带你到这里来，让姐夫仔细讲给你听吧。我只想告诉你，大家都是真心诚意帮助你，希望你好，希望咱俩好。在这个世界上，真没多少人是靠得住的。你以前曾经那样待我，让我知道你是一个靠得住的人，所以我一定要把你从北大荒救出来！”
婷婷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显然是想起了旧事。小玉递给她一块手巾，接着话头对我说：“婷婷是极重感情的人，你对她的好，她从来都没忘。知道你在那边过得不行，她心急如焚，可是又不敢在信里说太多，只能跟我们商量。在这件事上，你千万不要固执。那年我在扬州对你说过，我这个表妹是不可能去北大荒的，就是她想去我也不会让。她得过重病，肺功能受到很大损害，不可能跟着你一起到冰天雪地里接受锻炼，否则就和林黛玉的下场一个样。我当初做你们的红娘，是希望你能让她一生幸福，假如反而害了她，你叫我良心何安？我和婷婷都是家中独女，同辈里再没别的亲戚。我俩从小一块长大，她就是我的亲妹妹，我绝对不能让她往火坑里跳，哪怕她爱你爱到极点，愿意为你做一切！这个立场我从一开始就很明确，只有你回来，没有她过去。现在农场的情况这么糟糕，种粮的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你更没理由待下去了。你姐夫已经说过，眼下万事俱备，只要你能把诊断证明开出来，这盘棋就下活了。男子汉大丈夫，做事要利索，当断则断，冒点险都是值得的，何况那边有你的好朋友主事，还能出什么纰漏？赶紧办回来吧，我希望明年婷婷毕业就能吃到你们的喜糖！”
听了这一席话，我半天作不出声来。婷婷的真情让我感动，可是我的未来被人如此安排，真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我辍学参军以后，不再受家人管束，一向自由自在，就算反右栽了跟头，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关。可眼下稀里糊涂就欠下这样一大笔人情，恐怕一辈子也还不清。我爱婷婷不假，可我并没想过要为她改变我的人生轨迹，就像当年我没有为婉如改变一样。尽管我的道路崎岖坎坷，有时也要想办法腾挪，但那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可从来没这样被人摆布过。爱情是我向往的，但婚姻却让我有些惧怕，因为我可能要为此而失去自由。我一直想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可是命运多舛，如今我身陷困境，怎样给自己的爱人提供一个避风的港湾？我既然拿不出更好的方案来，那也只能听凭对方摆布了，除非我想抛弃自己辛苦浇灌的爱情之花。我已经失去了初恋情人，难道现在还要失去未婚妻？
我狠狠抽了两口烟，抬起头来对着三人说：“好吧，我接受你们的计划，告诉我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2020-3-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