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一直是我最喜爱的现代作家,没有之一。群星璀璨的现代作家群,出类拔萃的不少,尤其是民国时期,大师辈出。有人把前100位作了一个排名,其中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及沈从文高居前五位,当然这可说只是一家之言。但深刻尖锐如鲁迅,学识丰富如郭沫若,激情澎湃如巴金,博学诙谐如钱钟书,而我却为何最爱沈从文? 人们常说,文品如人品,细细想来,我对沈从文的喜爱应该包括既敬重先生的人品高洁,又欣赏先生文笔的优美及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温柔悲悯。
沈从文, 湖南凤凰人,正直热情,身上有湖南人特有的执拗、耿直与坚韧。先生曾在《从文自传》中,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小时候的逃学经历,可见大自然这本书比学校教给他的要丰盛许多,而一个无比热爱大自然的人,在我看来,定会是一个淳朴善良之人。先生在自传中也提到,从小在老家目睹过残酷无比的杀戮及各种政权的交替变换,"墙头变换大王旗"的事时时不断,又亲身经历了身边太多亲人朋友的被杀,每每都打着各种政党、主义的旗号,正因为此,先生下决心此生绝不参与任何组织与政党,在他眼里,没有什么比人的生命更为珍贵的东西,也可说因此先生得以完好地保留了自身的纯良个性和美德,这点在那些充满了政治斗争的年代更是弥足珍贵。 沈先生年轻时和丁玲、胡也频夫妇是至交好友,在他的挚友胡也频被捕后,先生曾四处奔走呼吁营救,在胡被杀之后,先生悲愤为之写下《记胡也频》,而后又以一颗朋友热忱之心,敢于承担风险,冒险将丁玲母子护送回湖南老家,而在丁玲被捕后,又写下《记丁玲》,以文字呼吁和营救,简直可说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也不为过。虽说解放后因这篇文字两人反目绝交,其中的孰是孰非本文不予评价,当然这是后话,而在当时那个白色恐怖年代,那样一份热心与担当,那样一份侠肝义胆,亦是多么难能可贵!正如他的表侄黄永玉在“那些忧郁的碎屑…回忆表叔沈从文” 一文中评价他时所说, “一辈子善良得不近人情;即使蒙恩的男女对他反啮,倒是从不想到报复。这原因并非强大的自信,也不是没有还击的力量,只不过把聪明才智和光阴浪费在这上面,早就不是他的工作习惯。”
当然更倾慕沈从文先生的文学天赋。先生行文优美,如散文诗般的文字雅致而韵味悠长,字里行间都饱含着作者对笔下人物的悲悯、同情和深深的理解与怜惜。沈先生以小学程度,手握一支笔闯荡北京,期间经历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苦痛,忍饥受冻乃家常便饭,一次次退稿也未曾击垮他的意志和坚持,先生硬是凭着一股子湖南人的执拗劲,在当时巨星云集的文坛,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沈从文先生20年代起蜚声文坛,与诗人徐志摩、散文家周作人、杂文家鲁迅齐名。其中沈先生以小说创作著称。而后,他改执教鞭,先后任教于上海中国公学,兼任《大公报》、《益事报》等文艺副刊主编;后又在辅仁大学、国立青岛大学(山东大学)、武汉大学、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等校任教。当然沈先生也幸运地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贵人,譬如郁达夫,徐志摩,还有胡适等,若无他们的提携赏识,特别是胡适先生的不拘一格的人才标准,沈从文先生何以在文坛有如此建树?更绝无可能成为大学教授。沈先生,一个来自湖南湘西的"乡下人",没有正经文凭,小学程度的学历,而成为知名作家,真如同一个时代的传奇,而当时最看重他的却都是留学美欧回来的社会精英们,这一点却不能不说是那个时代的大气。
沈从文先生的小说、散文,均作于民国时期,我最爱的《边城》便是沈从文先生的代表作,据《亚洲周刊》组织海内外著名专家学者投票排名显示,小说《边城》入选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排名第二位,仅次于鲁迅的《呐喊》。小说以30年代川湘交界的边城小镇为背景,以极具抒情魅力的优美笔触,以主人公翠翠的内心感情为主线,描绘了湘西地区特有的人情世故、风土人情,展现了一幅田园牧歌似的美好画卷。小说中的船家少女翠翠,书中描写…"翠翠在风日里长养著,故皮肤变的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他且教育他,为人天真活泼…人又那麼乖…从不想残忍事情,从不发愁, 从不动气…",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既单纯天真,又聪明伶俐,有着如小兽一般的朴素与自然美的一个少女。类似的人物描写我们也可在《湘女萧萧》中的萧萧身上看到。沈先生独特的审美品味,给我们留下了翠翠这样一个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都难以磨灭的美好形象。也正是由于《边城》的美学艺术,《边城》这部小说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具有独特又崇高的地位。而以此改编的同名电影,也拍出了原汁原味的风貌,自然也成为了我最喜爱的电影之一。 而《湘行散记》是沈从文先生的散文集代表作之一,包括三部分:湘行书简、湘行散记、新湘行记。散文展现了湘西美丽的自然风光和独特的风土人情,以饱含深情的文字、巨大的悲悯情怀以及沉甸甸的责任感,描述了一个个如水手、妓女及小商贩等卑微渺小且又活泼泼的生命,叙述他们生存的艰难不易,通过他们去追溯及扣问生命的始终,去体验一份人生的庄严。以不急不缓的语调,娓娓地将尖锐的民族问题与社会矛盾,融汇在人事的叙述中。而《湘行书简》由沈从文先生和夫人张兆和的一组信札集成。1934年,因母亲病危,沈从文匆匆赶回湘西。行前,他与夫人张兆和约定,每天给她写一封信,报告沿途所见所闻。每一封信都饱含沈先生对夫人的浓浓爱意及热切思念之情,真可谓是情书的典范,也充分体现了作者的真实性格和热烈情感,如他书中某处写的,"先前不同你在一起时,文章可以写的很缠绵,很动人。…因为有了你,文章也更好了。但一离开你,可不成了",又如“我心中尽喊着你,有上万句话,有无数的字眼儿,一大堆微笑,一大堆吻,皆为你储蓄在心上!”,类似这样情意绵绵的文字在书中随处可见,沈先生实在是一位可爱又率真的性情中人。 沈先生还有许多作品,包括曾改编成电影的小说《湘女萧萧》,未完成的长篇小说《长河》,及其他诸多的小说集及散文集。沈先生曾谦逊地说自己的作品都是习作,自己只是比较顺利地掌握了文字,但像他这般只是掌握了文字的人天下又有几人?虽谦逊,但沈先生对自己的作品还是充满自信的。如他在《湘行散记》中曾提到自己写的《月下小景〉一文,说"细细的看,方知道原来我文章写得那么细…我真为自己的能力着了惊…这能力并非什么天赋,却是耐心…"。从一个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的小学生,成长为一文坛巨匠,有的可绝非仅是耐心,我们只能用文学天才来形容了。
1948年沈先生受到以郭沫若为代表的革命作家们的猛烈批判,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把先生打蒙了,他实在无法理解自己的文学作品怎么就突然成了"反动文艺"?先生苦闷、担忧,彷徨不安,巨大的精神压力无从排解,甚至连家人都无法理解,终于到数次试图自杀的地步,所幸最终未遂。痛定思痛,先生下定决心,1948年12月31日宣布封笔,中止文学创作,全心转入历史文物研究,说起来有些令人心酸且啼笑皆非,这转行还要得益于沈先生对古董的业余爱好。彻底割舍自己所热爱的文学,这决定对沈先生个人来说,实属无奈之举,但也可说是万幸,客观上让他逃脱了文革期间的有可能发生的更严重的迫害,虽说历次运动仍被批判,蹲牛棚、扫厕所之类的惩罚更是在所难免。可对中国文坛,中国文学史来说,沈从文的离开,怎能不是巨大的遗憾和惋惜?沈先生两次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而其中1988年那次是最有希望获奖的作家,可惜先生在那年仙逝,与诺奖失之交臂,但因此已足见其在中国及世界文坛的不可动摇之地位。沈先生后主要研究中国古代服饰,也是硕果累累,出版巨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由曾经批判过他的郭沫若亲自写序。天才终究是天才,在哪里都难掩其万丈光芒!
沈从文先生一生被人津津乐道的事,便是他和张兆和女士之间执着而热烈的爱情故事。当年沈先生在中国公学执教时,对高雅美丽的女学生张兆和一见钟情,从此开始了差距悬殊的苦苦追求。作家当然最擅长的就是文字,于是不间断的情书一写就是整整四年。据说期间张兆和不胜其烦,曾抱着一沓情书去找校长胡适,目的是想让校长干预一下,为其做主,谁知校长不仅不反对这段惊世骇俗的师生恋,反而力劝张兆和接受这份挚烈的感情,沈先生何其有幸,碰到了这般开明并体贴理解下属的校长!也算是给中国文坛留下了一段美谈佳话。据说后来因为"情书"写的太好,总算打动了芳心,沈先生终于如愿抱得美人归。沈先生不愧为文字大家,情书写的不是一般的好,如沈先生在他的一首情诗里写的,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如此深情款款、优美动人的诗句,佳人怎能不心动?此诗可称得上是民国时期最美情话,至今仍常被引用。沈先生的爱热烈而执着,夫妻二人也可说是相濡以沫了一辈子,但万事不可能百分百圆满,略有些遗憾的是,夫人张兆和对沈先生少了一些更深层次的懂得和理解。晚年张兆和在整理沈先生遗稿文集时,曾心酸地说道,"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真正理解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这份理解来的太晚了一些,可我坚定地相信,沈先生自己这一生是爱得幸福的,心满意足的。
沈从文先生一生历尽坎坷,家中弟妹的经历更是唏嘘不已,其大哥一辈子身居乡间无儿无女,其弟功绩赫赫却被屈杀,其妹与他患难与共多年最终却因文革无奈回到乡间而被饿死,黄永玉说他的这位表叔,“手里捏着三个烧红的故事,哼都不哼一声”,其中多少痛苦和忍耐,可沈先生却从不怨天尤人,怀着一种对命运不公的豁达和隐忍,紧紧地抱住自己所热爱的工作,全身心的投入其中。每每读先生的文章,都能时时感到先生文字中流露出的温情、悲悯、平和与宁静,有一种抚慰人心灵的力量充溢其中,使人觉得温暖和感动。正像其妻妹张充和评价她的这位姐夫沈二哥所说,“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对其人品及文品的赞誉,我以为最贴切不过了。
可叹的是,正如沈先生自己所感慨的,“我和我的读者都在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