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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面:【浪子归】 B面:【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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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面:《浪子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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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题:《倒带》

 

“……好,那就这样吧。”

我挂了电话, 出了门。想起忘了拿包,等回去取了包,又忘了带车钥匙。心里暗想自己是否已经得了老年痴呆:最近老婆对我有同样的怀疑。我可要小心,被老婆觉得是个傻子这件事情可不那么美好。

一边想着一边放下钱包,拿了车钥匙走出门去。

再回来取钱包的时候,忽然感觉屋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就在我进进出出的时候, 一只狗熊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我刚刚坐过的躺椅上!

抱歉没找到狗熊 反正是亲戚

还记得好多年前幼儿园老师讲的那个狗熊掰玉米的故事, 太发人深省了。虽然她每次讲得都不太一样,但她坚持着给我讲了一千次。听过一千次以后,我在漫长的余生里一看见狗熊就总觉着它必然腋下夹着老玉米,手里还拿着一个。

其实后来能记起的幼儿园事情着实有限, 估计信息量一张3寸的软盘就能存下。除了老师严肃的脸和狗熊(在我记忆里他们经常会混淆), 我还能记起我老是从幼儿园逃走, 还记得那个常在一起玩橡皮泥的小姑娘。确切地说, 记得她的睫毛好长,长到有时候会出现在梦里。这一点信息, 其实只要存几百个字节就够了。

而现在坐在我家里的这一头狗熊当然也毫不意外地夹着一个老玉米。

天底下的狗熊都是这么有哲理, 时刻都想着教育你。它们如果有名字,一定叫尼采、亚里士多德或者柏拉图。论门派有可能是道家,不会是法家。我推测他们也不是儒家的,虽然狗熊崽子对老狗熊也是很尊敬的, 那是因为老狗熊个头大。

柏拉图就坐在我的客厅里,胳膊下夹着一个老玉米。

他在读一个名字念起来像老虎的人写的一本叫做《飞鸟集》的诗集。在动物的世界里,吃不到的东西它们是不会去费心思的,比如老虎一般不会去想飞鸟的事情也不会去想水里游的鱼。狗熊思念的只有女狗熊,地里的老玉米和拱玉米的野猪, 而不是去读《飞鸟集》。

《飞鸟集》 泰戈尔

所以坐在那里的应该不是一只狗熊,而是一个诗人或者哲学家,因为他在看泰戈尔。他就在那里坐着,在抽一支凤凰牌的香烟。

凤凰是一种古老的外香型的香烟,曾经很流行但是有一种怪异的香气。怪异到过了好多年我还能够对之有嗅觉记忆~我仔细回想最后抽这种香烟是多少年以前, 我顿悟:这世界上如果还有什么人,在抽凤凰的时候看《飞鸟集》, 那只能是我!坐在躺椅里的那个人,原来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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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这样被我自己发现了。 我放弃了伪装, 有一点点不好意思地坐起身来, 和回来取钥匙以为得了老年痴呆的自己合了体。 我应该是没有车钥匙的, 因为我应该已经太苍老了, 我可能需要一根拐杖而不是一辆车, 而且警察是不会让我开车的。 或者是因为我太年轻, 根本还不知道怎么开车。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梦想有一辆车。 那时候看过一本小儿书, 讲的是纳米比亚还是古巴的游击队, 招募了一群小孩为他们开中国支援的北京吉普为游击队运送弹药。那些小孩黑不溜秋, 坐在驾驶座上眼睛刚刚高过方向盘。

那时候我暗暗下定了决心, 我要去纳米比亚。

我从小就长得黑, 即使加入纳米比亚游击队也不会太惹眼。加入以后我就可以开北京吉普了。那样我就可以让幼儿园的小女孩坐在我边上。我要带她去看非洲那种同时长了的香蕉和面包的树。

世界这么大,我要带她去看看。 当然我得先加入游击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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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还是不知道我回到了哪一年。这个问题困扰着我。我在屋子里游走,想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我看见桌子上面摆着一个SONY的收录机, 里面有一盘红黑色的TDK磁带~TDK的塑料壳子的灰色灰得有点可疑, 由此判断这盘磁带有可能是三轮车上的货色而不是原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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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了在哪里买的那盘磁带。那天下午我出了宿舍,从学校小南门出来,又从长征食堂边上土特产商店穿过去。在商店里我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新扫帚和整张的凉席特有的类似竹子的味道,我觉得那就是生活的味道。商店的另一个门开在一条叫做老虎洞的街上。我一边走一边想这个老虎洞和那个写《飞鸟集》的老虎应该没有什么关系。这里压根就没有过老虎。

出了土特产商店的后门,来到老虎洞街上。太阳一下子照进我的眼睛里,我几乎失明了。

在金色的夕阳里, 我一眼就看见了一个长头发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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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姑娘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面目模糊但是轮廓清晰。她脸上细细的汗毛被夕阳照得柔软而透明, 她的皮肤是金色的。她的睫毛长长的, 就是梦里看到的那一种。那一刻没有风也没有声音, 可她的长发却有几缕飞扬在夕阳里, 逆光成了一幅让人眩晕的剪影。她好像在等人。一想到她在等人, 我就嫉妒得要死:她在等的该是个多么幸运的家伙!!

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事实上, 是停止了下来。我对时间错乱这件事情已经没有了感觉。我对着太阳, 着迷地看着半透明的姑娘。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 也许只有一秒钟。我忽然晃了神,我感觉我的脚带着我走过去, 我听见我的嘴在说话:

“俺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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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就拎起我的一只耳朵在我耳边大喊:“你傻了呀?傻了呀……”她的声音离我那么近,她的声音灌在我的耳朵里回荡出了七彩的回声。她的气息吹得我痒痒的, 还有一些温暖,这些温度就顺着我的血管流到心里, 然后流遍了全身。

原来我们是认识的。原来她等的是我!

她的声音是那么大,现在整个街道的人都知道我傻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在乎,可能这世界上有着太多的傻子,大家都见得多了。我也毫不在乎,我甚至傻得有点洋洋得意。

我低头看看, 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那一片逆光, 我也变成金色的了。我不知道会不会像一块巧克力一样融化掉。 我们两个站在老虎洞卖土特产卖扫帚和凉席的商店的台阶上, 我们的背景一会儿变成了撒哈拉妩媚的沙丘,一会儿变成了巴哈马四色的海水, 一会儿又变成了威尼斯车站边上的尖塔桥, 然后变成了亚历山大海边那个白色的城堡。世界就这么流动起来, 像是风景挂历的幻灯片。我们坐在一辆没有顶棚的吉普车上,风和雨正从四面八方拥过来, 我们好像开在彩虹里。我说等一等, 我还没有加入游击队呢, 我带你去找面包树。

埃及亚历山大

那一刻我应该是真的傻了,学名叫痴呆。有可能是老年痴呆,也可能是中年痴呆或少年痴呆, 甚至是幼儿痴呆。 这一下解释了:为什么幼儿园老师要给我讲一千遍狗熊的故事, 而不是给我讲哈姆雷特。因为我又忘记我是在哪里了。 我把时间丢了。我一定还丢了别的什么东西, 比如胳膊下面夹着的玉米。

据说梦都是没有开始的。我忽然就坐在校园西门外面一个村里的小房子的床上,一扇邮票大小的窗户里面映照着擦着西山的夕阳,风景就像邮票一样精致。另外一个窗户是一幅类似印象派的海边风景。我还可以看见颐和园,昆明湖和玉泉山。屋里小到只能放下一个折叠桌和一张床,没有椅子。我就靠在哪里, 吉他和几幅没画完的油画斜斜地吊在顶棚上。我好喜欢吉他的声音, 尤其喜欢D和G两根弦, 因为它们不高不低, 特别温暖, 温暖到我能看到乐音在昏黄的灯光里划出一圈一圈的波纹。那时我坚信, 如果有一种声音能够穿过岁月, 那一定是吉他的声音。 我在某一刻甚至想把所有吉他的伴奏的歌都唱给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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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老虎洞捡来的姑娘和我说了很多话, 一会儿说上海话, 一会儿说阿拉伯语, 中间还夹杂了几句朝鲜语和希伯来语。我们坐在床上看一本油印的短篇, 名字叫《上坡路和下坡路都是同一段路》。我知道她不是我拣来的。想到这些,我们的背景又开始流动起来。我想起在微山湖上我们顶着一片荷叶避雨,想起在静安寺牵着手过马路, 想起万神殿天顶上忽然飞流直下的那一束光芒, 还有死海里的浮沉。还有好多好多,那些不知现在在哪里的朋友。好多朋友原来也是像我们这样手拉着手的, 后来就走散了。我心里对自己说:我要把你的手拉得紧一些,我不能把你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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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面:《空白》原唱:齐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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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长的忧郁

静静洒在我胸口

你太多的泪水

轻轻掩去我天空

我不知什么是爱

什么是过去和未来

我看见她在黄黄的白炽灯下面梳她的长发,背景是苍凉的歌声。我很认真地和她说:你知道诺查丹马斯的末日预言么?在人类大劫难的时候,长的再好看,头发梳得再顺滑也没什么用,人类马上就要灭绝了你知道么……

她说:那有什么关系呢?

We're born alone, we live alone, we die alone.

我在一张卡片上画下一个房子和几个小人的剪影, 画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 一只孤独的刺猬和它的影子一起沿着房子的墙根走过去。那也许也是一个梦,根本就没有过一只这样的刺猬,也根本就没有那么一部奇怪名字的小说。其实有没有过都不重要,再过一些年,没有人会记起, 怎样的世界里有过怎样一些人,没人能记起那一天的夕阳是多么美丽。

我们从夕阳下的老虎洞走出来, 走在橱窗的玻璃前面。我们在玻璃里的影子一会儿虚幻一会儿真实。

橱窗外面是挨挨挤挤排着的无数辆三轮车。三轮车上堆着T恤衫,牛仔裤,皮夹克,袜子,羽毛球,足球,球鞋,还有西红柿,黄瓜,桃子,西瓜……当然还有磁带,甚至还有一堆《飞鸟集》和《理想国》。

海淀街

我们就从这条街上逛过去, 像是在穿过整个的尘世,又像是但丁和贝缇丽彩在穿越神曲, 穿越天堂。那些挨挨挤挤的三轮车和喧嚣的叫卖声就是岁月, 只有吉他声和泪水可以弥漫过来。我只喜欢吉他,可我怎么能知道会有那么多的眼泪呢。

我把TDK放进录音机,把磁带倒回到最开始,按下了播放键。

吉他响了起来, 我又看到D弦和G弦在昏黄的灯光里一圈一圈晕开的波纹。

我听到一声呼唤, 迟疑了一下,就回了头。那一刻的犹豫,是因为害怕,怕回头的瞬间岁月已经把一切抹去了。

她还在那里,只是眼角里多了一颗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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