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小说,看电影电视时,很容易被打动,感同身受,常常哭得涕泪交流。
年少时,在课堂上作死,偷看《七侠五义》,读到白玉堂惨死,一不小心,入了神,抽噎上了,超伤心。
黑板前,正讲得口沫四溅的老师,真的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神人。
她让我到教室后面罚站,我一直是好学生,从没被老师罚过,委屈加伤心,我更刹不住车了。
直接被赶出教室后,我跑去操场上,对着篮球架又哭了半天,才把这股情绪释放出去。
长大了,有一回看新闻,是一笨贼的故事,说是贼偷东西偷睡着了,我一激动就对儿子讲了这件嗅事。
谁知儿子不但不同情,还说”蠢死了,下次出去别说是我妈,丢人。“
再有一次,老公单位包电影,记得是《清凉寺钟声》,谢晋导演拍得太感人了,我一下没控制住,又哭出了声。
众人一起回头,搞得边上的老公很狼狈,但又不知如何对同事解释,只好随嘴瞎说“她想起小时候,触景伤情,触景伤情。。。”
然后飞快地拉我出电影院,坐到附近公园长椅上,让我倚在他肩旁上,又哭了半天,才算完。
可是,奇怪的是,听到小五死讯时,我却一滴眼泪也没有,即便嫂子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我仍然眼睛干干的,挤不出一滴泪。
我只是呆呆地窝在父亲的藤椅里,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出是啥滋味。
嫂子说小五就埋在他家门前,我们小时常去的那片芦苇荡里。
可我走到河堤上,放眼对岸,看到的除了芦苇,还是芦苇。
岸边早已没了渡船,不知几时修建的滨河大桥,横跨南北,嫂子回娘家,再也不用害怕下雨刮风,渡船在河中打旋了。
记忆中,河面上青青的绵延起伏的莲叶,也都没有了,干净得仿佛从来就不曾长过,可我却以为它们还在。
小五是嫂子的小弟,一个在嫂子背上长大的孩子。
他和嫂子中间,本还有个男孩,可疯婆子不会带,一不小心掉沟里淹死了。
到了他,嫂子又长大了一些,就不敢再把他留给疯婆子,去芦苇荡割草,下水田插秧。。走那,就都带着他。
他的眉梢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被芦苇荡里的茅草划伤后,留下的。
算命的说,小五的本来相貌很好的,命也好,可现在因为破相了,将来恐怕。。
将来。。什么,嫂子再问,算命的反而不肯说了,加钱也不说,最后干脆摇摇头,走掉了。
小五倒不在乎自己命好不好,好,能好到哪里?差又能差到哪去?谁在乎吗?
”你爸妈啊!“话没说完,我就觉得不对,可也收不回了。
”我妈?我爸?我有爸妈吗?我只有个姐“小五用鼻子哼了一声。
”可是,你爸对你,至少比我爸对我哥好。“为了安慰他,我把父亲和哥哥一起出卖了。
”你懂什么,你爸不过就凶一点,他供姐夫读书,为他盖新房,娶媳妇。还让他出去学手艺,还帮他找工作。我如果有这样的一个爸,我笑也要笑死了。“
居然有人羡慕我哥,这人还是小五,这比太阳打西边出,还让我诧异。
”而我爸呢,大哥说我小学毕业就行了,不要再上学了,他屁也不敢放。我说跟他学厨艺,大哥不点头,他就不敢教我,我们家,永远是我大哥为王。“
”你大哥为什么不让你念书呢?” 我不解。
“还不是因为他是生产队长,说要起带头作用。说的漂亮,不过是他的借口,他老婆看不惯我们读书,说我们是吃闲饭的,对我姐是这样,对我也这样。”
“等我们长大,自己能挣钱,我们就能自己做主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管不了我们。”我是安慰小五,也是安慰自己。
那时,我们只以为小孩子,整天被大人们管来管去的,活得很辛苦,拼命想长大,长大了才发现,成人的世界比孩子更辛苦。
跟着嫂子回娘家,大多是在夏天,因为那时的乡下,蛙叫蝉鸣,是一年中最好玩最热闹的时候。
回到娘家,嫂子总有做不完的事,干不完的活,像个被抽打的陀螺一样,停不下来。
而我此时,多半是跟在小五的后面做跟屁虫。
小五也有做不完的活,可我 来了,嫂子总是免了他很多差事,可他仍然是要打猪草,放鸭子的,即便这样,我们还是玩得蛮开心的。
我们最爱去的地方是芦苇荡,那里面的草又长又肥,很容易就装满一筐,鸭子也不用太操心,水塘里有的是小鱼小虾。
小五很聪明,手很巧,会用叶子编很多小动物,如果活到现在,他肯定能成为网红,赚大钱。
他还会用芦苇做哨子,吹好听的曲子,不知为什么,他的曲子,总让人听着想哭
有时他也会下水抓鱼,但他抓鱼时,总是让我在岸边看,不让我帮忙。
因为我总是像城里小姑娘一样整整齐齐地穿着鞋袜,虽然我只是个小镇上的姑娘,并不是城里的,没那么金贵,可他却很坚持。
他抓的鱼,他自己多半是不吃的,大部分都进了我肚里,我对鱼有着疯狂地喜好,小五说,我大概是猫投的胎。
那时,我想,他要是我哥,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上学,一起玩。
累了,我们就会并排坐在河堤上,看一艘艘采莲的或捕鱼的小船从眼前划过,听着远处的鸟叫和蝉鸣,什么也不说,就那样静静坐着,就很知足。
我们可以从下午,坐到黄昏,直到鸭子们吃撑了,快要走不动路了,我们才回家。
曾经的我们很忧郁,我的忧郁是自找的,那时我看红楼,正入迷,偏巧又听了我二姨的故事。
我二姨简直是黛玉的翻版,也是在十六七八岁时,女孩子最好的青春年华里,挂掉的。
在十八岁前,忧郁地死去,凄美地结束这一切。我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个调调。
我疯狂地收罗悲情小说,连古典的也不放过,我学着多愁善感,我学着迎风流泪,然后,我真的忧郁了。
中学时,和闺蜜讨论人生,觉得活着没啥意思,我们找不到生而为人的意义,觉得活着就是个祸害,每年有那么多的小动物被我们吃掉,我们凭什么?
我老公说,我这叫吃饱撑的,他小时候吃不饱,学习也是中不溜的,活得辛苦,根本没时间想这些酸唧唧的东西。
还好那时母亲有所防范,学业感情上也没啥打击,让我找不到解决掉自己的任何借口,时间久了,竟忘曾有过这个念头。
而小五却是真的忧郁,自从不能上学读书后,他整天蔫蔫的,即便对着我笑,也是很勉强的。
我和嫂子说,我可以把我的压岁钱给小五哥做学费,可嫂子摸摸我的头,说事情要这么简单就好了。
父亲说嫂子家没规矩,老子活得好好的,居然让个儿子当家。
后来在红楼里看到黛玉说” 只要是家庭中的事情,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我忽然就联想到他们。
黛玉虽说的是妻妾,可父子关系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家如果也是哥哥当政,恐怕中学都不会让我念完吧。
那一年夏天,忽然喝农药自杀成了风,附近死掉了好几个十六七岁的小青年。
好多人去看热闹,我央求小五也带我去,那时,我还没见过死人。
我七岁时,最好的朋友得脑炎去世,母亲死活就是不让我再见她一面,哭了好几天,最后才被母亲带去她的坟茔,看到的只是一小堆黄土。
我对死亡既恐惧,又好奇。
我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小五牵着我的手,在狭窄的田埂上穿行。
还没到那,我就开始头昏脑胀。
屋里的气味好难闻,分不清是活人的味道, 还是死人的味道。
躲在人群里,我才看到一只露在外面的紫涨的手,就开始恶心地想吐。
小五赶紧牵着我挤出人群,回去的路上,他采了两大荷叶,我们俩顶在头上,真的不那么热了。
”我如果死了,你会像刚才那个妹妹那样哭得伤心吗?“小五突然问我
”算了,你还是不要哭了,你哭起来,太丑了。“我还没想好怎么答,小五又说。
”那我。。。“话还没说完,一脚踩空,我掉河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