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子滩,一九七零年的冬天 穆迅

,写我真情,写我本意。没有别的念头,只想留下一点痕迹供后代们借鉴,让他们了解,原来我们这一代是怎样地生活,怎样地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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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子滩水很多,一点儿不稀罕,只是不能喝,太咸。部队农场花了不少心机才在场部打了一口机井,据说管子钻地二百米才探到勉强能喝的淡水。散落在场部周围的各个营地全都靠这口井活着。

萧水他们的营房离场部有二十分钟的走路距离,全连吃用的水,就是靠人从那里用水车拉来的。五、六个小伙子忙活一整天才将营房入口处的那只半截入土的大胖水泥管子灌满。而第二天,水泥管又底儿朝天。所以连里每天都有拉水的任务。

一架双轮胶皮排子车上面躺一只粗腰胖大嫂似的汽油桶就是载水的运输工具。人们围着它有驾辕的有拉绳的浩浩荡荡在营房和场部之间的小路上拖来拖去。晴天通往场部的小路土疙瘩硬的像石头,虽硌脚但拉起水车来十分爽快。胶皮车轮合着赤膊大汉们的脚步蹦来蹦去,汽油桶和排子车的颠簸声,桶内稀里哗啦的水漾声撞向寂寞辽阔的云天,欢快得像个放学的小学生。可遇到雨天那就惨了,“石头”遭水一浇顿时化作烂泥,小半个车轮陷在泥里,那水车不叫拉车,简直是拖车,七八条大汉十几条裸腿插在泥里齐声喊着:“一、二、一、二!”  水车就像蜗牛行步扭着身子慢慢移。等到营房点灯了,水泥缸里才勉强灌进大多半的水。

拉水是个苦差事,可是和整日蹲在房间里捧着个“毛著”,小伙子们宁可玩这“苦差事”。

那天正好轮到萧水他们班拉水。三排长抬头望着杂云乱窜的天空,敲着手中的圆珠笔担心地对萧水说:“日娘的龙王爷要上天搅合搅合了。你们最好就穿个裤头再套件雨衣吧。我觉着这雨小不了。”

老夫子领着萧水、沈胖他们七八个壮劳力出了营房豁口,一阵阵微风夹裹着雨腥味迎面扑来,令闷热了半天的大伙们顿感清新凉爽,自然深深地吸口气将肚子里的污浊味赶出。排子车驮着汽油桶只需一个人驾辕便在硌硬的小路上欢蹦乱跳。风越刮越紧,一股黑烟似的乌云腾空翻滚着从东南面潮水一样气势汹汹展开,吞噬着零散的云块和偶露的蓝天。一会儿从黑云底部慢慢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撕扯下一缕缕灰的、黑的棉丝,丝丝拉向大地,模糊了地和天的边际。巨大低低的云层压抑着人们的心,而宽阔的苇子滩和弯曲的小路在黑烟的云层衬托下却忽然显得亮堂起来,它预示着一场不知深浅与何等凶猛的暴风雨即将来临。老夫子感觉不妙,上前夺过车辕一溜地急步小跑。等汽油桶里装满水,从场部出来,头顶的乌云已黑得像锅底,前一阵子还是半边天,这会儿一眼望去,茫茫苇子滩上空除了黑再也见不到别的什么颜色了。醉醺醺的芦苇丛支支苇叶沉沉甸甸,伴着黑云换成了墨绿墨绿的颜色。通往营房的小路,向前望去也已被黑色涂得模糊不清。

“嘿!萧子。”沈胖喘着气碰碰旁边的萧水:“打小没见过这阵势哎,黑的怕人!”

萧水抬头冲着天空说:“好好给我记住哈,回家画记忆画,这要是用水彩湿画法多抹点水,大笔一挥,准震的没话说!”

“这黑的没颜色,没劲,不好玩。”沈胖不屑抬头,仍低头拽着绳子走路。

“瞧画家说的。”老夫子插嘴:“这场面人生难得经历一回,留心瞧仔细了,以后就是财富。”

“我说老夫子,大小你也是个摇笔杆子的,也应该回家记个速写什么的吧。”沈胖反过来教训。

老夫子尖声笑了起来:“你还想让我挨批斗啊,不写光明写黑暗。”

“嘿!真的哎,萧子不安好心,他自己不画让我画,给我下套啊。”沈胖又把矛头转向萧水。

“好心当驴肝肺……”萧水话还没说完,风骤然隐没,紧接着蚕豆大的雨点冷不丁一个接一个砸在地上,“噼啪”震心。雷声穿过雨点从天边滚过头顶,“轰隆,轰隆”压在人们心头,一股莫名的恐怖油然而生。噼里啪啦的雨点砸了一阵子又像来时一样,嘎然而止,连带着空气紧缩成一团,窒息着人们。萧水半透明的灰色雨衣裹着肉体颤抖着,浑身的汗不停地往外涌。他斜眼瞅了一下老夫子和沈胖,刚才那股轻松劲儿早已无踪影,似乎也被这可怕的寂静所震摄,忘了汗珠在脸上流淌,只顾埋头拉车。萧水再抬头,天已变脸,一股绿阴阴渐淡且透明的青云缓缓扩散开来,翻卷着好像一座地狱之门张开大口向你压来。天底下的苇子群全都惊恐呆立不动,惶惶然不知怎样应付这即将到来的厄运。萧水闭上眼,扯紧了绳索等待着,就听得背后一股狂潮声响由远至近袭来,还没等转身,狂风卷着瓢泼大雨轰鸣着铺天盖地倾泄下来,重重地砸向拉车的一伙,萧水不由得踉跄一跤,差点跪在地上。雨水象巨浪一样呼啸淹过,天地顿时混沌一片,白蒙蒙雾杀杀,苇子顷刻全被雨浪吞没,小路也只剩下脚前几步。土路刚才还坚硬如铁,现在早已瘫软成泥。水车胶轮陷下一半,车身底座贴在污泥中划出深深的痕迹就象逆水而上的木船在泥浆水里艰难爬行。七条绳索此时绷得紧紧,人斜插在泥泞里挺成小角度,犹如河滩的纤夫。突然天光乍闪,像巨大的电火花照亮大地,惊天崩裂的雷声骤然穿过雨雾劈下来,犹如天神巨炮发射,“轰隆”一声震得人心一颤,紧接着又是一串炸响,压过风雨的狂啸,震耳欲聋地在上空滚来滚去,大地又是为之一抖。旋即豪雨毫不示弱愈加狂呼乱舞反扑过来。雨象决了口的洪水从天而降,劲风又卷起水花腾空飞旋,形成密集的“弹”雨从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猛射过来,隔着雨衣那雨点的冲击力就像冰雹一样砸在身上生痛。雨衣被狂风随意地撕扯着,已起不到防雨的作用,人们浑身上下流淌的是雨水还是汗水已根本无法辩清。暴雨和狂风象千军万马在你的周围喧嚣着,击打着,压迫着。寂静了一会儿的雷公喘口气闪着电光又轰轰烈烈卷土重来。千鼓重锤擂动,隆隆与暴风雨交相共舞。就这样轰雷不止,豪雨不歇,天下尽是远近不明、模糊不清的水色迷阵,混迹茫茫掩埋这无助孤零的水车和狂跳乱舞的雨衣。

“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有人仰头高喊。这是高尔基“海燕”诗里的一句名言,用在这儿倒挺合适。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集卷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象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沈胖紧接着应和,只是句子太长,被风雨打得七零八落。

老夫子和萧水他们默默地听着,依旧低头竭力拉车。任凭磅礴之雨把你埋在狭小的空间内。人就是有点儿奇怪,当老天爷挥舞可怖的黑色乌云即将扑向你时,你会由然产生一股未知的恐惧感。因为你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天崩?地裂?或许还有一些平时意想不到的稀奇古怪的厄运也都在等待着你?尽管你相信再怎样的暴风雨也摧不毁一成不变的苇子滩、小路和你熟悉的营房。但你的心还是宛如悬空,惶惶然不可终日。可是当如狼似虎的暴风雨肆孽了一阵子,你却发现也不过如此,心境反而淡定了许多。随你欺吓吧,老子破罐子破摔,你又能怎样?

果真,风雨暴怒了好一会儿。见水车和灰色雨衣不理不睬,依旧坚韧地向前移动,丝毫没有慌乱的迹象,顿觉无聊,只好收起电钹雷鼓,渐行渐远,终于隐没在蒙蒙的灰云后。

天亮了,风弱了,雨稀了,芦苇丛露面了,绿色的苇叶像是刚出浴,鲜亮鲜亮的,大地又恢复到平日的祥和。泥泞小路的尽头,清新的草泥营房安然横陈在土坝上。两个一红一白的雨衣人点缀在营房豁口,她们是陶延和满天红,正焦急地远望着浑身涂满泥浆的灰色雨衣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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