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放户 (四)

二毛抗婚意志坚定。谁劝也不管用。赵俊卿与何桂花虽然着急,但也没办法。

事情传到知青那里,众人也拿二毛开玩笑。说: 二毛,你是不是怕娶了老婆生了娃,就不能到林场干活了?

的确如此,那个和二毛一起来的退伍军人结婚后便主动回家了。不仅为了陪媳妇,也是为了照顾自留地。 生产队的好处是,农闲季节,上工基本就是个幌子,有时半上午才开工,半下午就收工了,然后大家回家管理自留地。

二毛不啃声,不将自己想法告诉大家。

有些知青招工回城了,林场会组织欢送会,留下来的自然是羡慕,并期望这一天快点轮到自己。二毛也羡慕,但他只能幻想某天有奇迹发生。

谁能料到,这种奇迹还真的发生了。

那是好几年以后的1977年底。 随着各地给老干部平反,与他们一起下放的工人也到原单位闹回城。听到这个消息的二毛忽然感觉天都亮了,回家告诉了赵俊卿,央请老爹赶快进城去。

赵俊卿自然动心,但嘴上没好气地对二毛说: 回城不回城有屁用,你不娶老婆,我抱不了孙子。。。

二毛急了: 回城我立马找老婆!

赵俊卿回到单位,早点店领导很同情他,虽然当时属于自愿,但赵俊卿事实上是顶了单位的下放名额,免了大家的担忧和领导工作的难处。他告诉赵俊卿,会把他的情况汇报上去。他还说,食品部门其他单位也有类似的,有个饭店对以前下放的员工虽然没有办理户口,但却安排了一个子女到单位按临时工身份工作。 工资和正式职工没多大区别,但不能算工龄,也不享受任何福利。如果你愿意,可以安排一个儿子到店里来学徒。

赵俊卿喜出望外,当时就要请领导和同事吃饭。 领导说算了,如果你一家真能回来,我们再庆祝。

赵俊卿刚下了长途汽车,就看见二毛在那里等他。 赵俊卿心头一酸, 唉,这孩子想回城都想疯了。

二毛按要求从大队拿了证明和家里的下放证,第二天就赶到城里。 食品店楼上有个小阁楼,里面放着杂物,但有一个两平米的空间,安着一个铺位,为看店的人准备的。领导让二毛就住那里。如果外出,比如回乡下,让他告诉店里其他人来顶替。

住的问题解决了,吃的也方便。早餐时剩下的烧饼锅贴拿几个就能解决问题。,如果自己晚上想炒点菜,店里的炉子可以随便用。领导叮嘱,要二毛注意,店里的食品自己吃可以,但不能带出,也不能招朋友来。

那时,三毛已经高二。高考制度改革了,但三毛的成绩想考上大学很困难,于是三毛也将希望放在回城上。四毛那年初三,本来成绩不错,但回城的喜讯忽然让他觉得不必那么拼命学习,结果成绩下来了。为此,老师特地找赵俊卿聊了一下,让他管管四毛。

赵俊卿虽然严厉底骂了四毛,但他心里知道,作用不会大。 怎么办? 只好多跑城里,问问回城的进展。 还好,现在到城里可以在二毛那里歇。 有时早上起来,赵俊卿还时不时给店里年轻人指导一下手艺。领导也高兴,说: 看看,我们这些老人手艺不一般吧?

又过了一年,小吃店领导也快退休,他想退休前把赵俊卿回城的事解决了。正好,食品部门派来了一位文革时期受打击的干部。领导把赵俊卿带过去,跟领导说了赵俊卿下当时完全为了大家才顶了下放的名额,看见他家现在这样困难,店里老人都不好受。

那位干部后来一定帮了忙,没出几个月,赵俊卿一家不仅全家户口迁到城里,上面还安排赵俊卿按退休处理,二毛也按“顶替”成了正式职工。

虽然如此,三毛四毛五毛还只能住在乡下,因为城里没有住处。 食品店领导对赵俊卿说:我只能帮忙到这里,其余全靠你自己。

76年唐山地震时,城市有很多地方建了防震棚,一些回城的人就把那里占领当成家。赵俊卿带着三毛四毛看了一下,觉得那里实在太拥挤太脏乱,不如还在乡下。

三毛没考取大学,四毛也没考上高中。两人在家务农。 二毛每月回来一次,时常带着单位发的排骨猪皮等好东西回家。

直到81年,城市搞了个待业青年考试就业的活动,不管回城的还是已经在城里的青年都有资格考试,然后按成绩分配。

四毛当时就后悔了,主动到学校插班补课。三毛自认为自己高中毕业,虽没考上大学,但应付这样的考试应该没问题。 一个月后两人考下来,四毛居然考得比三毛还好。 五毛本来也想去考的,但由于年龄不够,政策不让。

四毛被分配到港务局,三毛被分到一个纺织厂。好处是,两个单位都有单身宿舍,于是哥俩都正式回到了城里。

二毛外婆76年就去世了,赵俊卿见几个儿子都已经进城,拥有两处房子没必要,所以就将新房以500元价格卖了。 买房的是赵裁缝,他将房子改了一下,三开间前面都换成木板店门,一间收裁缝活,另外两间做成零售店。这地方正好处在几个自然村道路交汇处,加上赵裁缝人缘好,没几年就发了。后来赵俊卿后悔,但老伴何桂花说,人各有各命,一个你想不到这么干,即使干了也不一定能发。

1984年冬,赵俊卿两口子相继离开了人世。先是老伴在一个晚上睡觉中居然自己就走了。为了取暖,赵俊卿和老伴顶足而卧, 赵俊卿说半夜还听到老伴打呼噜,不知为什么,早上起来发现她身体谅了僵硬了,不知什么时辰走的。

办完了老伴的丧事,赵俊卿带着五毛到城里转了一下。赵俊卿这次很奇怪,给每个儿子都唠叨了许多话。比如,叮嘱二毛早找对象,城市里找不到,找个郊区或乡下姑娘,只要人好,日子差不了。

五毛说,赵俊卿带他去了江边,然后平静地指着某处告诉五毛他大哥就在那里落水的。另外还带他去找过去住过的那院子,不想那里已经拆了,新盖的楼房还在施工中。赵俊卿在对面的一个石头台阶上坐着抽烟,神情看似平静,但五毛感觉他很伤感,因为后来的半小时他都沉默不说话。

都说赵俊卿死于高血压,但没直接证据。村里(不叫大队了)赤脚医生说可能与脑溢血有关。因为日子好了以后,赵俊卿两口子都喜欢吃肥肉,几乎每两天就要买肉。

周五五毛在学校回来,赵俊卿晚上做了红烧肉,还喝了几杯烧酒。第二天早上起来,看见赵俊卿没煮稀饭,五毛推开老爹房门一看,赵俊卿在床上张着大嘴没了呼吸。

五毛当时是想考大学的,高中毕业应届没考取,但差的分数不多,于是又复习了一年,谁知越考分数离录取线越远。父母去世后,干脆放弃了希望,也到了城里,正好村里有包工头在城里搞工地,就在那里打小工。

二毛1985年结婚了,找的是一个郊区的姑娘,名叫潘英,在菜市场一个摊位卖蔬菜。二毛这时候早已忘记了当年女知青张凤莲在棉花地里的样子了,但他有次在街上见到了张凤莲。张凤莲回城后,在一个通往县城的长途汽车上当卖票员。 不知道是这次相见,还是赵俊卿劝他的那些话起了作用,当有人再度给他介绍女朋友时,二毛放弃了对方必须是城市户口的要求。

潘英也是一直不愿嫁给农村人才把婚事耽误到现在。不过她还是实现了愿望,嫁给了城市人。潘英很会持家,二毛很满意,什么都听媳妇的。小两口先是租了一间房子,后来又在附近给五毛租了一间,早晚在一起吃饭。过了两年,潘英的一个远房表亲从部队转业到城里液化气公司当了经理,潘英就托他给五毛在那里安排上了班。

86年,二毛女儿出生了。为了照顾女儿,潘英辞掉了菜市场的差事,在街道接了一个烧开水的营生。那时,当地很多居民不喜欢自己在家烧开水,都拿着暖壶过来取水。生意不错,但收入有限。五毛特别喜欢侄女,下班以后就带着她到处玩,给她买零食。


90年代初,车站扩建,二毛那个早点店被拆。有关部们给了早点店员工一笔补偿款,就让他们下岗了。 二毛就在潘英的开水炉附近弄个简易炉子卖锅贴。二毛手艺好,一段时间生意不错。但2002年后,市卫生部门打击了没有执照的街头食品摊,于是二毛再度失业。这些年,潘英省吃俭用攒了一些钱,当时房价很低,他们本可以买个房子的。但考虑女儿上学,没有下决心。后来再想买,买不起了。好在女儿很争气,考上了省师范大学,毕业后分到离市区30公里的某镇教书。后来嫁给了学校的同事。等女儿生了孩子,二毛和老婆也搬到了镇上。一个偶然的机会,二毛在街上遇到了以前店里的同事,那人在这里开了个早点店。同事邀请二毛过去,于是二毛操起了旧业。

三毛也结婚了。女方是城里的,结婚后就住在丈母娘家。 1997年,纺织厂效益不好,工人们大都下了岗。没办法,三毛只好跟着昔日同学出去做小买卖。人家说三毛这个人做生意不灵活,不会说话,赚钱不多,但比以前在工厂收入强多了。 

四毛刚在港务局上班的时候很得意。当时城里没通铁路,出远门都是乘船上到武汉或下到南京。很多人都去托四毛给买票。买完票就给他一盒好烟。 可等后来火车一通,汽车运输发达后,他那点特权就没用了。 四毛出手大方,为此二毛总是骂他,说他烧包。 就这样混到快30岁。一天他到二毛家吃饭,喝了几杯酒,二毛就跟他说起父亲告诫他的话。四毛没有吭声。于是潘英成热打铁,把自己一个亲戚介绍给他。条件就是,女方家没男孩,要男方当上门女婿。 四毛当时还很犹豫,但见了姑娘后,答应了。 几兄弟之中,四毛的婚礼办得最隆重。回来的路上,五毛跟高英说: 大嫂干脆也给我找个当上门女婿的。 

潘英给五毛也介绍了对象,姑娘是正儿八经有城市户口的。不过那时户口已没啥用,花几千块钱就能买。二毛就是这样给女儿解决了户口。五毛的对象是幼儿园老师,人很老实。五毛也很福气,因为姑娘家有住房,虽然小,却是标准的单元房。 女方父母等他们结婚后,搬到广州儿子那里去了。这里留给五毛小两口。为了让二毛的女儿能上好一点初中,五毛将她接到自己家里住,直到她上到高中。 

几兄弟只在清明或春节才聚一次,地点就在四毛或五毛家里,有时四毛或五毛也单独去看看二毛和三毛,但三毛从没和二毛单独喝过酒。三毛有时从外地做生意回来,也给二毛带点烟酒或给侄女买些衣服,但他不曾自己送过来,要不让媳妇送,要不让儿子送。 潘英问二毛:你小时候怎么欺负的人家,现在还记恨? 

二毛笑: 我这人像是欺负人的人吗? 没办法,我和他八字不合。 

有时也有人跟二毛开玩笑,说三毛不认他这个哥哥。二毛笑:他要不认我,还老给我买酒买烟? 

四毛不知是喝酒喝太多还是别的原因,不到50岁就得了肺癌。那年几兄弟清明回乡下上坟,村里人就发现他脸色很差。后来病情发展很快,不到半年就走了。 葬礼上,三毛很伤心,哭着给二毛和潘英敬酒,说了很多声对不起。。。

潘英上去安慰他,二毛则在一旁低头喝酒,强忍着眼泪。 

自那以后,每年春节,三毛都约着五毛到镇上看望二毛,有人看到他们仨有次在街上散步,三毛和二毛看上去关系非常亲热,三毛比五毛对二毛还尊敬。有人将找个画面说给一些乡下的老人们听,他们都不相信。 

外婆家的老房子没人住,有几处已经倒塌。 后来他们回去做清明都不愿去看,估计是不忍看到那种破败。 那处新房也失去了原来的样子,新主人早把原来的房子推倒建起了三层楼房,一楼还是做生意,二三楼住人,后面那个坡地围成了院子,里面除了蔬菜还种了一些花,很漂亮。三毛每次回去都要到那里周围转,新主人知道他对这里有感情,所以每次都请他在家里喝酒。 

后来兴起了怀旧之风,那些当初在林场的知青退休后也跟风搞了个聚会。鉴于二毛和他们同龄,当初玩得不错,也给他发了邀请。二毛欣然加入,大家在老林场转了转,拜访了依然健在的老人。那些老生产队长们都离世了,但那个有残疾证的复员军人还在。须发全白,牙也掉了。过后,他们来到附近镇子里弄个包间畅饮。中间,有人问二毛: 当时你家给你说亲,你死活不干,是不是看中了我们中间的谁? 

二毛笑着不答。

于是有人继续问: 是不是张凤莲?

一旁的张凤莲笑着骂:你们干嘛这样欺负老实人? 

二毛站起来,举着酒杯说: 怎么说呢,当时我真以为就在农村当一辈子农民了,是你们让我动了回城的心。。。。。我敬大家一杯。。。。。。

 

(故事完)

龙湖山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小溪姐姐' 的评论 : 谢谢赏读 :)
小溪姐姐 发表评论于
好文笔,好故事!江苏省七十年代初,也有许世友搞的下放户运动,口号是 “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把不少老弱病残的城镇居民都赶到苏被农村去了,很多人家的命运可比二毛家(毕竟还是投亲靠友)悲惨多了。下放户在农村的经历一般比知青,下放干部都要艰难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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