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子阿姨
辛夷楣
1955年,我家搬进史家胡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大院后,我每天都可以见到美丽的女演员们穿梭来去。但是,当妈妈把凤子阿姨介绍给我的时候,我立时被她的优雅风度吸引。她五官秀美,普通话带着柔和的南方口音,微笑的时候嘴唇的线条特别好看。
我那时快十岁了,正是十分好奇的年纪,忍不住问:“妈呀,凤子阿姨风度怎么这么好呀?”
爸爸妈妈都笑起来。爸爸说:“你没见过凤子阿姨年轻的时候呢!抗日战争时期在昆明,凤子真是漂亮得惊人呐!”
妈妈提起:“那时,凤子在曹禺的《原野》里演金子。联大的同学们说,这下才明白了什么叫
‘惊为天人’啊!”
相识于舞台
原来,妈妈与凤子阿姨早已认识多年了。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华北的大片土地很快被日本人占领。共产党领导的“民先”(即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通知妈妈想办法转移到大后方的昆明去读大学。那时,北大、清华和南开正准备南迁,成立西南联大。1938年9月,妈妈从天津辗转千里,到达昆明,投考西南联大。
在等待发榜期间,“民先”领导指示她参加“抗先”领导的金马剧团,搞抗日救亡宣传活动。金马剧团正在排演石凌鹤写的反映抗日的话剧《黑地狱》。妈妈就介绍她的堂姐去演女主角。没想到,堂姐看了剧本,却死活不肯演了。
她说:“定华,你知道吗?女主角金姑娘是个暗娼。我要是演了这个,家里人知道了可不得了!”妈妈左劝右劝,说张家人大多远在南京和四川,未必会知道,还是宣传抗日要紧,堂姐却执意不肯。
妈妈觉得很对不起组织。民先的董葆先就拿话激她:“张定华,咱们剧团演不了戏,影响可就太大了!”
妈妈只得说:“我也没有办法。我要会演我就演了。”
董葆先马上接茬:“我就等你这句话!你为什么不可以演?”18岁的妈妈鼓足勇气,答应试一试。
首演那天,观众踊跃。一位联大同学到后台来告诉妈妈:“联大的好几位名教授都在下面看戏呐!你看,那个有胡子的是闻一多;那个穿西装的是孙毓棠;他旁边是他的夫人著名演员凤子……”
那是妈妈第一次看见凤子。她那天穿着旗袍,非常漂亮。因为她姓封,联大学生都叫她封先生。
演出结束了,观众热烈鼓掌。教授们好奇地问:“你们从哪儿找来个说着标准普通话的年轻姑娘?”
金马剧团里的大多数演员是云南当地人,能讲标准普通话的人很少。妈妈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显得很突出。
此后不久,联大已经开学,两位男同学来找妈妈说:“一些联大师生准备排演一出抗日话剧《祖国》,是陈铨教授根据外国剧本改编的。女主角教授夫人由封先生扮演。几个女同学去试演教授夫人的年轻女仆,结果都不合适。老师们和封先生看过你的戏,希望你去试试,你总不能不去吧?”
妈妈怕影响功课,可又推却不过,只得跟他们走。到了排演场,闻一多、孙毓棠、陈铨几位教授和凤子都在那里。
孙毓棠先生是导演。他给妈妈讲解了剧情,让她做一个小品。女仆在打扫房间,电话铃响了,是夫人的年轻情人刘先生打来的。
妈妈回忆说:“那天,我也不知怎么福至心灵。我先是懒懒散散地打扫屋子。铃响了,我慢慢滔滔地拿起电话,一听是刘先生,就腾地站起来,高兴地说:‘我上楼去叫夫人!’结果,老师们都很高兴,说我演得好,演出了小女仆自以为是教授夫人心腹的心态。凤子高兴地拉着我说:‘我就知道你能演!’”
凤子阿姨1912年生于广西,在汉口二女中时就参加了戏剧活动。30年代,她在复旦大学念书时,参加复旦剧社,先后在名导演应云卫、欧阳予倩指导下,在曹禺的《雷雨》、《日出》里担任主角,在上海引起极大轰动,后来,还到日本演出过《日出》。
但是,妈妈发现,凤子阿姨没有一点大演员架子。她排戏十分认真,而且总是耐心地帮助点拨联大这帮初出茅庐的新手。有一天,凤子阿姨发高烧打摆子,在后台披着大衣还冷得发抖,上台去却照样精神抖擞,演戏一丝不苟。
《祖国》的演出获得巨大成功,不但场场满座,每次剧终,台下观众自动全体起立,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抗战必胜!保卫祖国!”
《祖国》演出结束,临近1939年春节,剧组老师同学一起聚餐。担任舞美设计的闻一多先生举杯邀请大家共祝抗战早日胜利;并说抗战胜利的那天他要剃去自己的飘然长须。
凤子阿姨不善饮酒,又难却同学们的盛情,喝了一点儿,已满面通红。有位同学请她在纪念册上题字留念。她写了一句:“众人皆醉我独醒”,引来哄堂大笑。
在《祖国》排演之中,地下党领导同学们成立了联大剧团。《祖国》演出之后,联大剧团陆续排演了一系列宣传抗日的大戏小戏,这使妈妈与凤子阿姨的接触不断增多。
1939年暑假,热心戏剧的联大老师和同学邀请曹禺来昆明排戏演出。那时,曹禺在重庆附近的国立剧专教书。
地下党领导决定由联大剧团发起,组织国防剧社、金马剧团、艺专、云南省剧教队等单位举行联合公演。上演的剧目有曹禺的《原野》和曹禺、宋之的联合编写的《黑字二十八》(又名《全民总动员》)。凤子在两个戏里都演主角,在《原野》里演金子,在《黑字二十八》里演富商的女儿玛丽。曹禺亲自执导《原野》,又在《黑字二十八》里演小汉奸杨兴福。
两出戏的演出获得极大成功。《原野》更是轰动了山城。凤子的大幅剧照挂在昆明马市口的照相馆橱窗里,常常引来人们围观。凤子走在街上,常有人惊呼:“金子——凤子!”多年以后,曹禺曾说:“凤子是所有演过金子的人中,最好的一个!”
此后不久,凤子决定去重庆演戏。那时,重庆聚集了大批影剧界人士。她参加了中国电影制片厂、中国万岁剧团,成为一名职业演员,演了一些舞台剧,还拍了夏衍编写的电影《白云故乡》。
香港又重逢
1941年1月,国民党发动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又一次掀起了反共高潮。此前,妈妈已在1939年3月加入了共产党。这时,地下党领导通知她迅速离开昆明,转移去香港。到达香港后,妈妈在地下党办的《女光》杂志工作。不久,她听熟人说,凤子也到了香港,住在太子道,就跑去看她。
原来,皖南事变发生后,中共南方局在周恩来的领导下,有计划地撤退进步文化人士。一天傍晚,凤子被通知到重庆《新华日报》社附近的一家小饭馆等一位同志。她做梦也想不到,来和她见面的竟是周恩来副主席。周副主席详细询问了她的撤退路线,还给了她300美元,以备不时之需。
凤子阿姨与妈妈在香港相逢,真是他乡遇故知了。两人促膝谈心,从国事到家事,从熟人到自己。妈妈对凤子阿姨与孙毓棠教授分手感到惋惜,但是也意识到,他们的想法确有很多不同。
那时,在廖承志、夏衍等领导下,撤退到香港的大批文化人成立了“旅港剧人协会”,凤子是台柱子之一。他们一连演出了《雾重庆》、《北京人》和《马门教授》三台大戏,一时间,轰动了港岛。凤子阿姨曾来找妈妈,说演员不够,要她去参加演出。但妈妈那时的工作任务是隐蔽的,怎能在舞台上抛头露面呢?所以,她只好婉言拒绝。
当年12月,珍珠港事件爆发后,日本人大举进攻香港,凤子与王苹等很多人从九龙逃到妈妈的上级——曹亮夫妇家里来躲避,她们又有机会在一起。后来,廖承志安排一些文化人从广东东江游击区去桂林,凤子阿姨历尽周折回到重庆。在那里,她参加了地下党领导的“中国艺术剧社”,继续演戏。1943年,妈妈到重庆生我姐姐,她们劫后余生,又再次重聚。
抗战胜利之后,凤子阿姨到上海,先做报纸,后又编辑《人世间》杂志。有一天,妈妈在报上看到凤子阿姨结婚的消息:“美人已属沙博理。”尽管当时有许多议论,但妈妈相信凤子阿姨的选择一定是对的。她们两人的再次见面则是在全国解放之后的北京了。
患难见真情
1952年,妈妈就职的《大公报》社迁京,她一人先来,爸爸和我们还在上海。她去看望北京市文艺处的负责人王松声。1942年初,妈妈自香港回到昆明继续在联大读书后,一直与王松声一起从事进步戏剧活动,排演了《雾重庆》等一系列抗日剧目,所以他们十分熟悉。
王松声得知我母亲当时在报社工作,就说:“定华,你怎么跑去搞报纸了,而且搞私营工商业?你应该去搞戏。凤子在人艺,你也去人艺吧!”虽然妈妈当时未置可否,但知道了凤子阿姨的下落,她十分高兴,马上就去看望凤子阿姨,她们已经有五、六年未见面了。
后来,王松声跟北京人艺的书记赵起扬一说,调令就下来了,《大公报》却不放妈妈走,拖了一年多,1954年上半年,妈妈终于进了人艺。
凤子阿姨当时在人艺担任艺术处处长。那时,人艺笔杆子少,许多文字工作都堆到她身上。她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不知休息。有一天,她竟晕倒在办公室,说是脑血管痉挛症引起的。
人艺领导安排妈妈到艺术处搞文字工作。凤子阿姨高兴地说:“定华,这下好了,文字工作有人与我分担了。”本来,艺委会开会,都是凤子阿姨召集组织,妈妈去了以后,就由妈妈担任记录、整理,分担了凤子阿姨的一部分工作。
妈妈的办公室在史家胡同人艺大院海棠院正房西屋,凤子阿姨的办公室和她的紧挨着,在西屋后的小套间。
1955年,人艺成立了总导演办公室,妈妈担任秘书。人艺的总导演是大名鼎鼎的焦菊隐。焦先生才大脾气也大。妈妈新来乍到,处处生疏。但有凤子阿姨这位认识多年的老师帮助提携,工作很快就上手了。
凤子阿姨主要负责找剧本,联系作者,向人艺的艺委会推荐剧本。后来,她调到中国剧协去担任《剧本》月刊副主编。他们的编辑部就在距首都剧场数步之遥的文联大楼里。她不仅常常到人艺来看戏,也常常把剧本方面的信息通知人艺。
妈妈与凤子阿姨虽然不在一个单位了,她们的友谊却日益加深。记得有一次,妈妈带我去看凤子阿姨。他们当时住在东四附近。凤子阿姨的女儿沙亚美比我小几岁,我们很玩得来。凤子阿姨和妈妈在客厅里说话。亚美把我带到她屋里。我俩把她的玩具摊了一地。等到妈妈说,我们该走了,我俩才依依不舍地分手。
1957年,“反右”运动开始了,爸爸被打成右派,送去劳动改造,爸妈两人的工资一下子减少了一半。奶奶(我们管外婆叫奶奶)和我们4个孩子都要依靠妈妈一人的工资养活。家中还有一位保姆是我们从上海带来的,关系亲如家人。在她没找到工作之前,妈妈自然要继续付她工资。撇开政治压力不说,单是经济压力就把妈妈压得透不过气来。
有一天,焦菊隐拿了一个点心匣子到妈妈的办公室,对妈妈说:“定华同志,这是给你的!”妈妈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满盒鸡蛋,鸡蛋上面放着一个存折,里面有200元存款。
妈妈马上说:“焦先生,太谢谢您了!鸡蛋我收下了,但是,存折我不能要!”焦先生没说什么,只好把存折收回去了。
事后,妈妈把此事告诉了凤子阿姨。凤子阿姨说:“定华,你不收焦先生的存折是对的。我和沙博理的工资都比较高,我以后每月补贴你20元,你得收下!”妈妈当然不肯要,但凤子阿姨一再坚持,妈妈就同意了。从那以后,大概有两、三年之久,凤子阿姨每月都给妈妈20元补贴家用。
爸爸遭受打击时,我虽然小学还没毕业,但是对于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已经很敏感了。凤子阿姨对我们家的帮助,我深深记在心里。多少年后的2006年,焦先生与凤子阿姨都已经作古。一次,妈妈爸爸提起这些往事,仍是无限感慨。爸爸说:“那时,人们对我们这样的人避之惟恐不及,像焦先生和凤子这样主动帮助我们,实在是太难得了!”
后来,凤子阿姨的一位领导对她说:“你这样做是帮助了张定华,但是政治影响不好。”凤子阿姨只得改变做法。那时,《剧本》月刊总是收到大量各地寄来的剧本投稿,编辑们看不过来,她就让妈妈帮助审阅剧本,写出评语意见,并给作者回信。然后,根据妈妈的工作给一些报酬,大约也是每月20元。
温馨的家庭
我上初中时的一个暑假,妈妈对我说:“凤子阿姨想请你这个暑假去帮亚美补习数学。放假了,亚美一个人在家寂寞,也想你去陪陪她。”
那时,凤子阿姨家已搬到后海前街;我家也从史家胡同的人艺大院搬到演乐胡同,与焦先生为邻。我去凤子阿姨家,只要从灯市东口坐上十一路无轨电车,就到了后海,很方便。能够帮人补习功课,我觉得很高兴,特别是能帮凤子阿姨的女儿做一点事,我顿生欣慰之感。
我第一次去的那天,凤子阿姨特地晚去上班,在家等我。一见我,她就说:“我怕她一人在家不专心做作业,就说暑假期间找个姐姐教她、陪她。我提出好几个人让她选,结果,她就选了你!我给你买张月票,以后,你每天上午都来。你们先做作业,然后再一起玩儿。”
那时,亚美在上小学三、四年级,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眼睫毛特别长。她性格安静,为人善良,我们十分合得来。每天,我总是先督促她做作业,然后再和她聊闲天,玩游戏,她告诉了我学校里的许多趣事。
在家里,凤子阿姨对亚美说话总是很亲切而且带着鼓励的语气,沙博理伯伯则喜欢开玩笑。有时,他给我讲亚美小时候的笑话、趣事,讲完了还要问:“亚美,是不是啊?”亚美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有一天上午,凤子阿姨在家里做事。她对我说:“今天下午,我要去单位开会。一会儿,你在这儿吃饭,吃完饭,咱俩一起走。”
凤子阿姨特别平易近人。她和我什么都谈,亚美的学校啦,她自己的爱好啦,人艺最近演出的戏啦……
吃完饭,我们俩走出来,上了无轨电车。一上车,凤子阿姨就说:“咱们往前走,前面有风,视野开阔。我一上车,就总是往前面走。”那天,她穿着短袖衬衫和薄薄的黑裤子,头发挽在脑后,风度优雅,一看就是一位文化素养很高的女士。清风吹拂着她的头发,窗外掠过故宫筒子河的美景。我不禁想,凤子阿姨一生成就了很多事情,她大概就是这样永远往前走,一路向前闯的吧。
那个暑假,使我对他们一家比较了解了。沙博理伯伯总是梳着整齐的背头,戴着眼镜,文绉绉的,身材却像运动员般健美。他和蔼可亲,普通话讲的比较慢,仍带着外国味儿,但十分清楚。沙博理是他的中文名,他是美国人。
二次大战前,沙博理从法学院毕业,曾在律师事务所工作。战争中,他被应征入伍,服役期间被调去学中文。战后,他想到中国继续学中文。1947年,他一到上海,就带着凤子阿姨朋友的介绍信,来找她。凤子阿姨当时正在编辑《人世间》杂志。
因为认识了凤子,沙博理也就认识了许多文艺界的进步人士。1948年的一天,上海《文汇报》突然登出一条小消息:凤子将定于某月和美国律师沙博理结婚。原来,这是凤子阿姨的老朋友冯亦代开的一个玩笑。他俩原打算简简单单旅行结婚,这样一来,朋友们都知道了,每天电话不断,而且礼物也源源不断地送来,他们不得不举行了一个比较正式的婚礼。
解放后,沙博理在外文局工作,先后翻译了《李有才板话》、《家》、《保卫延安》等大量中国文学作品。在家里,他们都说中文。我注意到,沙伯伯的生活习惯几乎中国化了,他穿中式布鞋,吃中餐,喝绿茶。他只是不喜欢吃米饭,每顿饭总是让阿姨给他烤一点馒头片。
一次,凤子阿姨笑着告诉我:“我们认识之初,我教他中文,他教我英文。结果,他的中文越来越好,现在还成了外文局的专职翻译,能翻译中国文学名著,我的英文却一直没有学好。”
他们家的房子并不大。坐北朝南,阳光充沛的那间是客厅兼书房;中间一间是卧室兼餐厅,在大床之前摆了一架屏风,屏风外面摆了一个小餐桌。凤子阿姨对我解释说:“他们外国人不习惯在卧室吃饭。所以,我们用屏风隔开,把床挡在里面,外面就算做是餐厅了。”再往后走,有个小房间是亚美的,还有一间卫生间。后院是厨房和阿姨住的房间。凤子阿姨喜欢种花,他们的小院里种了不少花,不同的季节总有不同品种的花在开放。
大约是1963年吧,沙博理伯伯参加了电影《停战以后》的拍摄。这部描述抗战胜利后北平军调处的电影在当时可谓红极一时。印象中,中共和谈代表是张平扮演;国民党的代表是项堃演的;美方首席代表由担任过宋庆龄秘书的美国人谭宁邦扮演。他们三人和赵子岳扮演的国民党县长都演得活灵活现,相比之下,沙伯伯演的美国教授就显得比较呆板。凤子阿姨笑话他是“活道具”,他却一点也不生气,开玩笑说:“凤子嫉妒我,她解放后一直都没有再演戏!”
沙伯伯上下班,都是骑自行车。他的自行车前有一个小筐,里面放着书什么的,如果买了东西,也放在里面。有一年春节,他们家的阿姨回家过年,沙伯伯负责烧取暖的锅炉,凤子阿姨和亚美做饭。妈妈带我去拜年时,沙伯伯十分详细地给我们介绍他怎么烧锅炉,充满了对生活的乐趣。
劫后重聚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切都乱了套。妈妈怕影响连累别人,几乎和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断绝了来往。有好多年,我们没有见到凤子阿姨一家。妈妈听说,凤子阿姨被整得很厉害,关在文联大楼不许回家,因为她和田汉、夏衍、阳翰笙等“四条汉子”很熟。后来,她又被送到“五七”干校。到了70年代中期,干校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凤子阿姨还在那里养鸡种菜,几年不许回家,还听说……
“四人帮”终于被粉碎了,中国近代史上最荒谬的噩梦结束了。“文革”中,妈妈的老同学、老朋友、老同事几乎都被扣上“反动学术权威”、“黑帮份子”、“联合国特务”等吓人的大帽子,一个个被整得人仰马翻,几乎无一幸免,有的甚至家破人亡。到“文革”结束,他(她)们才陆续恢复自由,开始走动,为了落实政策奔走相告。“文革”前,我和他(她)们就很熟悉;“文革”后,我觉得他(她)们更可爱了。这群老知识分子年轻时经历抗战,他们当中有许多是老党员,在敌后、在战场出生入死,而中年时却经历了一系列政治运动,更增添了几分坎坷,但花甲之年他们仍然是朝气蓬勃。每当他们聚在一起时,那童心未泯的心态,真让人感叹他们可真坚强啊!
我急于想看到凤子阿姨,想知道她身体精神可好?1977年春节,妈妈带我去给凤子阿姨一家拜年。那天,凤子阿姨穿了一件藏青色对襟棉袄罩衣,脸色又红又白,梳着发髻,风度仍然是那么好。当时,她已有60多岁了,又受了多年折磨,当然显老了。但是,她精神、鲜活、愉快,没有一点消沉的痕迹,对受过的折磨,凤子阿姨对我们没有丝毫的诉苦或者抱怨。
我们不知说起什么,她仰头大笑。沙伯伯赶紧说:“凤子,小心一点,你的头差点碰到后面的窗框!”隔了一会儿,凤子阿姨又仰头大笑,沙伯伯又提醒她。听到凤子阿姨爽朗的笑声,看到他们俩惺惺相惜的情景,我心中升起阵阵暖意。
十年不见,沙伯伯竟一点不显老,仍然腰板挺直,身手矫健。亚美仍是那么文静善良,她先在工厂当了几年工人,后来进入医学院学医,现在已经在医院工作了。
那天,从凤子阿姨家出来,妈妈带我去建国门的社科院宿舍看望她的联大老同学。我们正走着,迎面走来一位清瘦的老人,旁边一位女士扶着他。妈妈立即高兴地迎上去:“孙先生,您好,孙师母,您好,给您拜年!”她又赶忙对我说:“快叫孙爷爷、孙奶奶,这是我的老师孙毓棠先生。”妈妈和他们谈了好一会儿,才告别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孙毓棠先生。等他们走远了,我不禁笑着说:“孙先生可真老呀,显得比凤子阿姨老多了!凤子阿姨还是嫁给沙伯伯好!”
妈妈也笑了:“你哪里知道,当初在昆明,孙先生可帅了,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又经过文化大革命,他能不显老吗?”世界上真是有那么巧的事,分别十年之后我们在见到凤子阿姨的同一天,竟然会遇到了久闻大名的孙先生。
从那以后,妈妈每年都带我去凤子阿姨家拜年。凤子阿姨总是很乐观。有一次,不知我谈起什么事,凤子阿姨指着我对妈妈说:“我喜欢她,她性格明快。”
亚美结婚了,和她的大学同学。他们一直住在家里,陪伴着爸爸妈妈。凤子阿姨很欣慰地说:“他们挤在后院原来阿姨住的那间小屋里,一点都不嫌弃。他们如果搬出去,我们可太寂寞了。”后来,他们生了女儿,三个人仍然挤在那间小屋里。我们每次去,都看见沙伯伯在和小孙女玩。
沙伯伯翻译的《水浒》接近完成了。他很高兴。我从心眼里佩服他,能把这么难的古典名著翻成英文,太不容易了。当然,其中少不了凤子阿姨持续不断的帮助。
凤子阿姨谈起他们去美国探亲的事。那时,出国留学风已经掀起,许多年轻人都走了。我问:“沙伯伯,你会不会回美国长住啊?”
他连连摇头:“我已经不习惯美国的生活了。我觉得这里好。我想凤子也喜欢在中国生活。”说完,他看着凤子阿姨微笑。
沙伯伯还谈起,他正在做调查,准备翻译一本关于犹太人在中国的书。他说,一千多年前,犹太人沿着丝绸之路来到中国,他们中的一些人在开封等城市定居下来。当地人管戴白帽的回民叫白帽;管戴蓝帽的犹太人叫蓝帽,他们已经慢慢地与当地人融合了,这在犹太人的历史中是一个十分特殊的例子。他汇集了中国学者的12篇文章编辑翻译成《中国学者论述中国古代犹太人》。
他乡遇故知
1987年初,我赴澳洲留学。下半年,妈妈写信告诉我,凤子阿姨夫妇要来澳洲访问。沙伯伯关于犹太人在中国的书在美国出版后,引起了世界各地犹太人广泛的兴趣。澳洲的犹太人社团邀请他们来访问。妈妈把他们在墨尔本下榻的旅馆的地址、电话都告诉了我。
对于在异乡艰难拼搏的我,能见到从小就认识喜欢的人,我真是欣喜若狂。我按约定时间赶到他们住的旅馆。凤子阿姨亲切地对我说:“你的情况妈妈都告诉我们了,留学生活都是很辛苦的,以后语言进步了就好了。”
她告诉我:“今天晚上,沙伯伯要去一个地方讲演和回答问题,他正在加紧准备呢!你如果愿意,可以跟我们一块去。待会儿,有车来接我们;演讲完了,我们找人送你回家。”我当然很想去了。
凤子阿姨又很关心地说:“这会儿,你最好吃点东西。你想吃什么就要,旅馆的服务员会送来。我们俩中午吃多了,现在不想吃了。”
凤子阿姨谈到,接待单位很周到,因为她是搞戏剧的,就请他们去看话剧。但是,演员的英语讲得很快,她听不懂。沙伯伯马上从桌边回过头来说:“你别丧气,连我都听不懂!”
演讲是在一个犹太教堂里,听众踊跃,把教堂挤得满满的。沙伯伯先讲,然后回答问题。很有趣的是,听众问得最多的是,沙伯伯如何遇到凤子阿姨,两人的关系如何发展,他们在中国的的家庭生活是什么样子?有一些女听众还点名要凤子阿姨回答。
会场气氛热烈亲切,观众时时爆发出笑声。散场时,已经很晚了。沙伯伯找了一对犹太年轻人开车送我回家。我们在车上愉快地交谈了一路。我没接触过(除沙伯伯之外)犹太人,对他们的宗教、文化、习俗很感兴趣。他俩也对我,对中国人很感兴趣。
我抵澳八年之后,1994年底才有机会回京探亲。由于时间紧,我没有来及去探望凤子阿姨夫妇。妈妈告诉我,凤子阿姨曾想让妈妈为她写传记,但妈妈早几年仍未退休;这几年妈妈退休了有时间了,但凤子阿姨的身体已经越来越虚弱了。
最后的欢聚
妈妈最后一次与凤子阿姨欢聚是在1995年下半年。那次,凤子阿姨的老朋友,也在北京人艺当过演员的凌琯如从上海来了,她约了人艺的演员吕恩一起去看望凤子阿姨。凤子阿姨就邀妈妈和原《剧本》月刊主编张颖一起到家里聚聚。妈妈特意买了一盒西点带去。
那天,这些老朋友见面特别开心。沙伯伯笑着说:“凤子见了你们这么高兴,她和我在一起就没有这么高兴。”妈妈就说:“您也来和我们一起聊嘛!”沙伯伯幽默地说:“你们今天是妇女会,我不便打扰!”大家又请他来吃点心,吃了点心,沙伯伯又回到书桌前去做事了。
那次见面后不久,凤子阿姨住院了。妈妈赶到协和医院去探望,沙伯伯坐在病床边。后来,医生说,凤子阿姨需要静养,就不让朋友们去探望了。
1996年1月21日,凤子阿姨去世了。妈妈去参加了追悼会,又给《北京日报》写了一篇文章寄托哀思。
文章见报那天,妈妈打电话到凤子阿姨家。亚美接的电话,她一听出妈妈的声音就说:“张阿姨,爸爸和我们都好。今天报上还有一篇纪念妈妈的文章呢!”妈妈说:“那是我写的,我就是打电话来告诉你这件事的。知道你们和爸爸都好,我就放心了!”
如果说,人的外貌主要来自父母的基因遗传;那么,人的风度与气质则得益于后天的环境与个人的修养。凤子阿姨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二十多年了,我却常常想起北京后海前街那个花木扶疏的小院,想起风度优雅的凤子阿姨。
选自《记忆深处的老人艺》一书
照片说明,1,1939年,在昆明,凤子(左)在《原野》中扮演金子,孙毓棠扮演常五爷
2,1948年,凤子(左)与沙博理结婚照
3,凤子夫妇在北京
4,1989年春节,母亲与凤子阿姨(右)摄于凤子阿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