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尿床后认识了姜子牙,外婆手写一符曰: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贴在床头,以此止住妖孽的步子。妈妈是超级勤快的,马上把被单洗了,晾在院子里,昭告所有邻居我又画地图了。所以我在街坊邻里的名气和姜太公不相上下,而我的床单哗啦啦地随风起舞,比他的符咒要招摇得多。
搬家的时候我已经不再尿床了,姜先生就没有随我们去新居了,他的法力保护着后来的居住者,因为暗红纸上的字迹早已模糊,浆糊早已失效,我把符咒折了又折,塞进墙缝里,埋葬了我的羞愧,也阻止了后来的居民发现这股魔力的来源。
后来看《封神演义》再次认识姜先生,后来又淡忘了。后来看易经和春秋,知道《封神演义》几乎就是胡扯,更是把法力无边的姜先生埋进记忆深处了。
现在电影出来了,看见好评,也看见差评。姜子牙比印度进口的哪吒要本土很多,也一直是个正派人物,不必因为东海龙王变成好人,因为孙悟空变成坏人,因为断绝父子关系变成莲藕组装的机器人,所以这次拍电影,在人物形象上几乎无法深化,无奈只能扩大仙风道骨,各种丝丝缕缕飘逸啊,好在电影再魔幻也没有把我的床单画进去哗啦啦地随风起舞,心就放下了,因为在银幕上“再现“的,只是姜先生,而没有我的丝毫痕迹。
但是“姜子牙现象”却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来说明“时间层”这样的概念。很多人以为时间是长宽高之外的第四维,而且是一个单向的射线,从古代一路射过来,朝无穷的未来射去,一去不复返。其实这只是一种物理学的理解,时间作为一种存在,几乎是人们无法完全、彻底理解的。比如,姜子牙存在于两千多年前、又存在于我尿床之后、还存在于刚刚放映的一部电影里、再现于我正在写的手记里、以及我童年埋没的符咒和飘逸的床单上。这样看来,时间不是简单的一个维度,也不是单向的一条射线。时间彷佛千层蛋糕,一层一层叠加着,同样的姜子牙穿梭在每个层面里,有着相同却又不同的形象。而我的千层时间蛋糕和你的很不相同,所以你的千层里飞舞着另外千千万万个姜子牙,加上世界上曾经来过、现在存在、将来要来的亿万个千层蛋糕,姜子牙就有着亿万乘以千万的层面可以飞舞。再加上口头、书面、银幕、数码构建的各种媒体,姜子牙可以飞舞再现的时间层面就更多了。
引入时间层的概念对于做学问有帮助,比如在历史学研究上,就不必拘泥于一个时间轴上的一个叙事,甚至不必回到古代去找古代。要知道坐在你对面的陌生人就持有者一个千层时间蛋糕,里面有着他自己羞不示人的床单和纸条,也有他与他文化共享的传说、神话、谚语、知识等等。如果这位陌生人碰巧是个絮絮叨叨爱写诗歌的,他的诗歌就是他无意呈现的时间层,其中的典故、现状、感发和神往都是历史研究的好材料。这位陌生人不必以身体的形状坐在你面前,他可以是去世一千年的一位诗人,他可以用他的诗集坐在你面前,他照样可以从他的诗歌里透露出当初长安歌姬“退休”后的出路、以及江州司马为什么着的是青衫。熟练掌握时间层的陈寅恪先生就此与白居易和元稹展开对话,开创了“以诗证史”的研究方法,写出《元白诗笺证稿》。当然,这比胡编乱造的《封神演义》要严肃得多,《元白诗笺证稿》给我们呈现的是按照Leopold von Ranke史学方法构造的唐朝风貌,里面再现着官修史书里尽力删改的羞愧和尴尬,也有着陈寅恪先生在世时的政府努力避讳的情节,无怪乎先生的文集“盖棺有期、出版无期“。
其实,每一次姜子牙飘逸出来,总有人欢迎,总有人觉得尴尬,总有人觉得无所谓,因为时间不是一根轴,而是过去、现在、将来交叠的亿万只千层蛋糕,好在每次“再现“不一定带出你我的床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