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9月11日早晨,我去东河对面在布鲁克林的纽约市教育局办事。近九点时踏进办公室里就听到有人说一小飞机撞上世界贸易中心,跑到17楼看到一股烟在那突出在曼哈顿下城像两根四棱柱的世界贸易中心之一那冒起。看了一阵,想那也许就是一次意外,从前帝国大厦不也让飞机撞过吗?回到办公室不久就听到收音机里报道第二架,接着是第三,四架飞机的消息了,我意识到那绝不会是意外了。再度登上顶楼隔河看那两楼,不久,那里就剩两根烟柱子了。到处都看到人们在准备疏散。我想起在邻近世贸中心的一间中学读书的儿子,虽说我相信他们的学校会有安排的,可放心不下,打电话没人接,于是就决定去那学校看看。那时已经没有公共交通来回曼哈顿了,我就奔布鲁克林桥去。那桥面已经布满了从事发地点走出来的人,其中有许多是满头满身散布着灰,白,黑色灰烬拎着皮鞋走路的男女。
我是逆着离开曼哈顿的人流走向下城,我发现我自己和在前面不远处另一男的是一路上绝无仅有从布鲁克林桥走向曼哈顿的的两人。尽管从桥对面走过来的每张面上都看得到焦虑和惊恐,成千上万擦身而过的人都是默默地走向布鲁克林,但是人们依然很理解地在他们的最右侧让出一点空间让我们走过去。
踩着厚厚的灰和到处飘散的带着焦痕的打印纸,听着不时传来的沉闷的爆炸声,呼吸着带着浓烈焦臭味的空气,穿过除了警察以外几乎无人的街道,我走向曼哈顿下城西侧儿子读书的中学,脑中不时泛起当年文革时见过的被寂寥,萧索,惶恐,和不测所笼罩的场面。我记起我十几岁时曾经在路过某个派系的街垒时被人用枪指着盘问那种感觉。说真的,也许是从前在那个专制制度下让人恐吓和威胁得太多了,也许经历过下乡插队那种极端困厄无望的日子,我并没有感到害怕的感觉。
纽约的初秋天空总是蔚蓝色的,天际线里一度是纽约地标的两幢大楼被那两根触目惊心的裹挟着浓黑翻腾的灰烬的笔直烟柱所代替,那两条烟柱也把许多鲜活的生命从他们的亲人身边卷走,拂过东河的微风根本无力吹散那份凝重的灰烬。人类在发展文明的时候常常是无法为对抗邪恶的成本制定预算的,尤其是要为那种无从预知,无法控制的劫难付出的代价常常会沉重得令人难以承受。我想我正在身历着世纪变幻中的一页。
儿子学校那空无一人的走廊让我悬着的心放下了一点,也许他正在回家的路上。我也绕道到曼哈顿桥回家。
同样,平时每天24小时都车水马龙的曼哈顿桥没有车,桥上只有步行离开曼哈顿的人,而且焦急的人们只能随着拥挤的人群慢慢地挪动。走到桥中,有人攀上桥边供维修用的小铁梯爬到上面的大概一,两尺宽的钢樑上晃晃悠悠地往前走。这时的美国式幽默开始蔓延了,桥面上的人们望着络绎不绝爬上钢樑的人开始评论了:看到大大咧咧的就说潇洒(Cool),看到战战兢兢的就建议他们蹲下来走,还给他鼓掌壮行······ 我站在桥面等了一阵,估计半小时过不了桥,于是豁出去也挤到小梯旁向上爬。这时一满脸络腮胡子的哥们还搀了我一把说:“放心,警察这伙儿顾不上开罚单了。”
我想一般人也不会有我这种经历:居然在钢樑上走过了曼哈顿桥,除了手上蹭了点吊桥钢丝索上的黄油外,平平安安地落地。这个两桥来回大概6英里,而且自从1975年离开插队的农村以后,二十多年没再走过这么长的路。
挤上站满人却无人说话的公共汽车里回到家里,电话留言满满的都是亲戚朋友的关切,我告诉他们,我们都平安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