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子滩,一九七零年的冬天 穆迅

,写我真情,写我本意。没有别的念头,只想留下一点痕迹供后代们借鉴,让他们了解,原来我们这一代是怎样地生活,怎样地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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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学习期间萧水留心看到沈胖去了趟连部。等回来时沈胖神情像是轻松了许多,在他爬上炕的一瞬间悄声对萧水说三排长想和你谈话。萧水心一紧,心想找上门来了,看来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怎么办?承认参加过“516”?根本没有的事你揽下来凭什么!不承认,假如真像沈胖说的张布把你卖了,你还帮他数钱,那也太冤了吧。萧水搜索枯肠想不出张布何时给他过一张表格,也记不起张布对他说过什么。可是万一……他想起昨天晚饭后区贤德讲的一番话,多少有点道理,不管怎样向组织如实交代不会错吧。萧水把心一横,起身向屋外走去。

连部里一排长正和一同学谈话。三排长坐一旁用圆珠笔专心在笔记本里记着什么,见萧水进来,将笔合进笔记本两眼放光高兴地站起来招呼萧水一同进里屋。

这是连长和指导员的寝室,两张简洁的单人床中间放一张窄台子,一只双铃马蹄表摆在台上“嘀嗒”作响。三排长将笔和笔记本学着指导员摊好请萧水坐下,并用期待的眼光注视着他。

“是这样。”萧水略带紧张的声调说:“关于加入‘516’的问题,我认真考虑了很长时间。我记得张布派我去中央专案组时,曾和我谈过话,说这件事非常重要,是他争取过来的,他说我是他最信任的战友,派我去是组织上的光荣。当时他没说这个组织是‘红卫兵文艺纵队’还是别的。我想如果张布是‘516’,我不能对党隐瞒这件事。”

三排长听了隔着台子拍了一下萧水的臂膀:“我就知道你的觉悟高,党员嘛,就应该这样。今后我们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说完三排长开心的双手合十,身子兴奋地向前倾。

“你老几?” 为了套近乎,他和萧水聊起了家常。

“老三。”萧水回答:“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

“有对象没有?”

“没有。”

“听说这里有人……”三排长眼睛笑起来,大白牙又露出全貌。

“别听他们瞎说。那是乱点鸳鸯谱。”萧水脸红了急忙撇清。

“那行,不说了。你在中央专案组干过?”听得出来三排长问这话并不是想政审,而是完全出于好奇。

“说是中央专案组,其实就是他们属下的群众专案组,活儿是我们干,他们不出头。需要外调时,介绍信是他们中央专案组开的。接待单位看了介绍信以为我们是中央专案组。”

听了萧水的解释,三排长的兴趣失去了大半。两人又东拉西扯地谈了一会儿,三排长说你的情况我会向指导员汇报,放心吧。至此交谈结束。

 

 

打这次谈话以后,五班里发生了一些变化。三排长布置任务时不再找老夫子了,而是向萧水交代。班里的学习会三排长也特意要萧水掌握,好像班长不是老夫子而是萧水了。

老夫子当然明白这里的奥妙,他并不争辩,反而默默承认。

不过这样一来,有些事就进行得不那么顺畅。

比如白墨就忽然护着老夫子来了,大家有什麽争论他总是站在老夫子一边。

那天学习会,话题转到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关系上。萧水认为虽然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反过来上层建筑也会影响经济基础,尤其现今社会上层建筑更重要,没有革命的激情哪有社会的发展?抓革命促生产嘛。老夫子梗劲上来了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是马克思最基本的理论,即便上层建筑对经济基础有一定的影响,但它毕竟从属于经济基础。资本主义只能产生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才能产生社会主义革命。

“对呀。”白墨支持老夫子:“有事实才有理论,没有的事谈什么理论?唯物主义者就是要坚持事实,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

老夫子笑了:“对对,于我心有戚戚焉!”

“没有的事,偏要去承认,祸将附矣。”白墨又加了一句。

这样的争论让萧水很不舒服,他向三排长汇报了会上的情况。三排长说根据指导员的意思,欧阳丁出身很苦是我们争取的对象。要启发他的阶级觉悟。我们可以开个忆苦思甜会促一促他。

会是在晚饭后招开,三排全体师生挤在五班的房间里,炕上炕下满满当当。南北大炕之间的火炉烧得贼旺,一只大铁壶蹲在火上咕噜咕噜冒着水汽。会议还没开始,十数只烟枪放的烟雾立时充满这密不透风的草泥房内,不知道的还以为屋内着了火。师生们在云遮雾罩中对影相坐,忍受着乌烟瘴气的熏陶,顶头原本就昏黄的灯泡在烟雾中散出一圈淡淡的光环,愈显暗淡无光。这回三排长亲自主持,他又是念毛主席语录,又是苦口婆心讲政策劝导。孩子般的三排长恐怕这辈子还没有发表过这么长的演讲,惊得萧水他们不由得抬头辨认这个烟雾中剪影般的三排长。

老夫子坐在马扎上毕恭毕敬洗耳恭听默不作声。

“欧阳丁同志,党培养你,希望你忠于党忠于毛主席,听党的话,不要做有害于党的事。”三排长继续说:“你忘了,你是怎样成长起来的?你父母一辈子给资本家打工,早起晚归,最后连房租都付不起。一家只好住在透风的窝棚里。你弟弟得病,没钱买药眼睁睁看他死去······”

一提他弟弟,老夫子的眼睛红了,低下头鼻涕流了好长。

“你想想,东方红,太阳升,是谁把你父母从火坑里救出来?是谁让你父母翻身做主人?还安排他们工作?让他们有了固定的收入?是党,是毛主席。党和毛主席又培养你上中学、上大学。饮水不忘掘井人,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三排长隔着烟雾动情地说。

“我不是不明白。”老夫子终于开口了,带着哭腔:“我是一个穷苦家庭出身的孩子。解放前的生活我也有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我的弟弟……”说到这儿老夫子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索性放开来嚎啕大哭:“我那可爱的弟弟啊!他的摸样……我不会忘啊!我们最能合得来呢!他是个会干活的孩子,连我这个哥哥他都能照顾。说将来你读书,我照顾家。可他走得那么快,两只小手扑楞着扑楞着就没气了,他躺在床上睁的那双大眼睛,我永生难忘啊!”

烟雾凝固了,灯光更加昏暗,众人无语,有的竟红着眼暗暗陪着老夫子流泪。

“我知道我的一生得益于党和毛主席,没有党就没有我欧阳丁!”老夫子情绪稍有安定,擦了擦眼泪继续讲:“党给了我一切,给了我全家的一切!我欧阳丁怎么会忘恩负义呢!”

“党给你一个报恩的机会,今天你应当勇敢站出来和阶级敌人划清界线!”三排长乘机动员。

“我绝对不会反党反毛主席,这点请大家放心。”老夫子坚定地说:“我可以负责地向党保证,我不是‘516’!党是我的衣食父母,我不能向她撒谎!”

萧水跑到屋外大大吸了口新鲜的冷空气,脑袋顿时清醒了许多。今天的结尾令人扫兴,预想的那种戏剧性结果并没有出现。萧水伸了个懒腰,头顶上的天空黑漆漆深见不底。

“还不承认?”指导员听了三排长的汇报大惑不解。忆苦思甜在战士的教育中屡试不爽,怎么用在知识分子身上就不起作用了呢?还是毛主席说的对,书读多了就难对付了。

“真是个木头疙瘩脑袋!先晾一边,看他能蹦跶几天?到时候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指导员狠狠地说。

 

 

 

 

注:中共中央曾于1966年5月16日发布一纸通知(简称516通知)。此通知被誉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式开始。所谓的“516反革命集团”就是以此通知为命名的某一个团体被打成反革命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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