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子滩,一九七零年的冬天

,写我真情,写我本意。没有别的念头,只想留下一点痕迹供后代们借鉴,让他们了解,原来我们这一代是怎样地生活,怎样地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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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读毛著休息时间,萧水拎着水壶打水。走到蓄水池边弯腰掀起盖子,用舀子撇开浮在水面上的冰块,灌满一壶水,正准备起身离开。豁口那儿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满天红。

“小蔡在哪里?”满天红招呼也不打劈头就问。

“放羊去了吧,找他干啥?”

“走,带我去找他。”

“你自己去不就行了吗?干嘛还叫我陪着?”

“傻呀,想你了呗!”满天红嗔怒地打了萧水一拳。

“哎哟,小声点儿行不行?好好好,我陪你去。”

“这不结了,非得让我把话说明白了你才干?”

打听好小蔡放羊的位置,两人离开了营房。

“你还没告诉我,你找小蔡干什么?”萧水还是很好奇。

“专案组叫我问刘顺贵的事。”满天红低头扯了扯衣襟降低语调。

“怎么又提起他的事来?”

“你们干嘛要抓他?”满江红没回答,却抬头反问道。

“同学对他的势利眼很看不惯,文化大革命前他不就是个管画具的吗?你也知道,那张脸比资本家还坏,颜料像是他家的。文化大革命了,我们掌权了,张布倒成了他的老板,屁颠儿屁颠儿的,眼睛里只有张布。我们当然很不爽,说这小子又犯贱了。都什么时候了,张布是头头不错,但那不是党委书记,是勤务员,是我们选的。他不好好干,我们可以造反让他下台。大家越想越气,决定找个法子整整这小子。拿什么说事呢?有人想起运动前他曾在仓库里说过屋子太小,墙上的毛主席像既占地方又碍事,能否挪到外面去?这不是对毛主席大不敬,仇恨毛主席吗!话虽这么讲,可是就依这句话抓人,未免小题大做。又有人进言,运动前就听说刘顺贵成分不好,不妨查查他的历史。我们到人事科翻他的档案。没成想还真逮着了,原来他是北平日伪时期的警察。好嘛!这还能饶了他?立马抄家,要他交代汉奸罪行。他哭着说,他就是个小警察,只是想养家糊口,混口饭吃,虽然现在看来走岔了道,但也没干什么缺德的事啊。我们不依不饶与他争论。大李就是阶级斗争眼光高。他发现刘顺贵家的五斗橱上供着一把带刀鞘的新疆维吾尔族短刀。立刻就把刘顺贵揪过来问:这是什么?刘说这是师生们到新疆写生时带给他的。大李又问:那是什么?刘抬头说毛主席像。好,大李说:你把刀摆在毛主席像下面什么意思?刘懵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说到这儿萧水差点儿笑出来:“大李得理不饶人,来了劲儿,一根绳子把刘顺贵绑起来,押到办公室里关起来。”

满天红哼了一声:“你们这帮子小青年,激情旺盛,个个傻样。”

“哎,你可不能这么说,我们是积极响应毛主席伟大号召,清查阶级队伍,那可是正儿八经的革命行动。”

“好了,人也死了。我看你们怎样收场。”

说着说着就看见小蔡的身影。小花狗最早发现他们,一边跑来跑去,一边冲他们“汪汪”地叫。大狼狗催催老成些,见是熟人低声叫两声算是打个招呼。小蔡没穿大衣,歪戴着帽子,喘着气迎上来:“哟,胭脂红妹,大驾光临,未能远迎,失礼失礼。”

满天红不理那茬儿,直接就问:“刘顺贵跳楼,你在现场吗?”

“在呀。”小蔡点点头。

“那是怎么回事?”

“许是家里出了问题吧?他老婆是在小学做什么杂工。学校清查阶级队伍发现她是地主家小姐。好家伙,这可不得了。小学生们打起来不知轻重,一阵乱棍,他老婆就起不来了。我们听说死到没死,但也差不多了。刘顺贵是离不开老婆的,别看他在咱们这儿哈巴狗似的。回家就是太上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老婆伺候得严着那。大李嫌刘顺贵不老实,就把他老婆的事说出来,原想压压他的反革命气焰。不料刘顺贵一听不但没吓着,反而歇斯底里起来,又哭又嚷嚷:我上辈子做什么孽了啊!诚心遭劫我。当警察就是趴在地上当狗,得看头儿的脸色行事,一天到晚跟孙子似的提心吊胆。他不顺心就抽你嘴巴子拿你出气。解放了,你们翻身了,我他妈的又成了反动派的走狗,天天还得点头哈腰不敢得罪人,还是跟孙子似的提心吊胆,没准哪个运动来了拿你做典型,五花大绑把你拉出去毙了都可能。我怎么就两头不讨好呢?这日子是人过的吗?老婆呀,我跟你走算了。听他这么说我们紧张了,他别做什么出格的事儿来?小心看管了几日,没见什么动静,以为他也就是发泄发泄,过去了也就没事儿了。谁知那天他说要上厕所,我们也没在意,随他去。不一会儿就听到‘啪’的一声,有人叫“跳楼啦,跳楼啦!”我们伸出头往下看。妈呀,是刘顺贵!我们急忙跑下去,就看见他趴在水泥地上还活着,身体歪歪扭扭不成人形。他一只胳膊撑着头想爬起来,可瞧下半身,胯骨、两腿都脱了节拧成麻花,根本不像是他的腿。我估摸着不是脊椎断了就是大腿骨折,哪儿能站得起来呢,坐都不一定成呢。再瞧他的脸,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忘记,那个叫蜡黄蜡黄。眼睛睁大着比平时还晶亮,可又觉得眼神特空洞,直直的,像盯着啥又像没盯着啥,这哪儿是人的眼睛!没见过鬼吧?当时的刘顺贵就是鬼。这场景,大家都吓呆了,原地站着,谁也不敢过去。直到不知是大李还是谁说了一声,送医院吧?我们这才壮着胆子,小心翼翼试着围过去。还好他没有反应。赶忙找了辆排子车拉他去了急诊间。医生浑身上下摸了摸说,你们送这儿来干什么,里面的五脏都不在位置上,怕是在肚子里乱了套,没救了,送火葬场吧。”

满天红倒抽了一口冷气,摆摆手:“别说了,别说了。”

“哎?你问这个干什么?”小蔡忽然想起来。

“我也不知道,是白教导员让问的。”

“不会刘顺贵也是‘516’吧?”小蔡嘿嘿一笑。

“那是他们解放军的事,我只管听喝。快把大衣穿上,冻死你,可别怪人家当你是刘顺贵。”

“哎呦!您别咒我。工宣队在时我们都交代过。师傅说大方向正确,他是自绝于人民。所以也没把我们怎样。”

离开小蔡,在回营房的半路上满天红神秘地靠近萧水:“给你透露个消息,白教导员问我刘顺贵跳楼,萧水在场吗?我说好像没有。”

“真的没有。”萧水急忙解释:“那会儿我觉得刘顺贵小人物,不值得大动干戈。关个两天教育教育,放了吧。大李他们不干,说有刘顺贵在手,对立面就不好说什么,这是红卫兵文艺纵队的资本,不能轻易放掉。我说不过他们,就转到大批判组。打笔仗最好,又练毛笔字又炼写作能力,一举两得。”

“你呀。”满天红感叹了一声,突然伸手扭了一下萧水的脸蛋:“真是个有福的人!”

萧水没料到满天红来这么一手,躲不及立马羞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满天红见状嘻嘻笑出来,挽起萧水的胳膊:“走吧,回去跟三排长说你陪我遛弯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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