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布袋
小时候, 家里穷,八岁以前, 就不记得曾经下过馆子。 逢年过节,最隆重奢侈的庆祝,也不过是被奶奶领着,到镇上老郭头的油条铺买一个油炸鸡蛋布袋吃。 所谓鸡蛋布袋, 就是用炸油条的面,做出一个口袋,然后往里面打上一个鸡蛋, 封了口, 放到油锅里炸。
老郭头的油条铺门前有口大锅, 架在一个泥巴砌成的炉灶上。炉子被烧得黑乎乎的,看不出泥巴的本色儿。炉灶旁有个木风箱。买吃食的人们常常可以看到老郭头的智障儿子,歪斜着嘴, 耷拉着脑袋,在一旁极不情愿地拉着风箱。听大人们说,老郭头的婆娘多年前死于难产, 给他留下了这么个傻儿子。老郭头又当爹又当妈,天天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干。 一心希望能多攒点儿钱, 等将来自己走了,傻儿子少受点儿罪。
在那个刚能勉强顾住温饱的时代,白面都是限量供应的奢侈品, 鸡蛋就更别提有多金贵了。能买得起豪华的鸡蛋布袋的人少得可怜。 为了不浪费, 老郭头给炸布袋搞了个限量版,每天就这么几个, 卖完为止。 所以为了保证一定能吃到,就得起个大早。
鸡蛋布袋这么高级的东西,可不是能随便吃的。 奈何我是家里老小,是 奶奶的心头肉。所以每到我过生日,她老人家都会无视爸妈的强烈反对和姐姐们的极度不满,坚持带我去吃一个鸡蛋布袋。鸡蛋布袋布对于幼小的我,就像现在孩子们的生日蛋糕。
这是个重大的外事活动,肯定是要充满仪式感的。 奶奶头一天就照会我明天要早起。我于是早早洗漱干净,利利索索地钻进被窝。 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炕头那座每天都会慢五分钟的老座钟,一心盼望着时间过得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 心急得恨不得把那慵懒的时针一下子拨到第二天早上。 可是老座钟丝毫也不体恤我的心情, 黄色的秒针,像拉磨的驴一样,不紧不慢地走着, 。滴答滴答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听起来甚是刺耳。我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兴奋得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想象中油炸布袋的香甜酥脆。馋得口水几乎都滴到枕头上。我就这样一秒一秒地捱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睡意朦胧中,听到奶奶叫我 :”臭丫儿,快起来, 我们去吃炸布袋了。“ 这句话充满魔力, 愣是让一贯赖床的的我一骨碌爬起来,半梦半醒中,好歹穿上衣服,乖乖地被奶奶牵着手,领出了大门。 一大早, 街上很冷清。我也还没醒透,小小的身子拖在奶奶身后,在村子凸凹不平的土路上, 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脑子里还晃悠着昨晚没做完的梦。 等快走到村口的时候, 我渐渐醒了, 一抬头,这才发现奶奶身上穿了那件出门才穿的斜襟细纹蓝布褂。奶奶是个体面的人,出门一定要打扮得齐齐整整的。这时候,我对布袋的渴望开始清晰强烈起来。 奶奶拄着拐杖,挪动着小脚的步子在我看来,已经是太慢了。
“奶奶, 你快点儿,快点儿嘛!”我跑到她前头,挥动着两条小胳膊,着急地催她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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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村口, 横在眼前的是一条宽宽的大马路, 往左拐,不到一百米,是村里的挂面作坊。我有一次和几个小伙伴淘气,偷偷跑到里面的晒台上玩儿。刚压出来挂面条软软的,长长的。一根根搭在圆木棍上,挂在高高的凉架上。木棍一排排摆成方阵,其上的面条密密匝匝地垂下, 在风里轻轻地晃悠着。极像挂在门上的玻璃丝帘子。我们几个小孩儿在面条里面来回穿梭跑着,玩儿着捉迷藏,面条蹭着我们的衣服,头发。有些已经干了,被我们撞断,掉在地上。没玩儿多久,一个大人,扛着一棍新压出的面上了晒台。 看见了这一群捣蛋鬼,立即大声呵斥,威胁要打烂我们的屁股。 我们倒是一点儿也不害怕。一个个嬉皮笑脸地,边躲,边往外跑。 反正都是村里认识的叔叔婶婶,只是嘴里喊得响, 其实根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我拉着奶奶往右拐。 没几步是个消防站。消防站临街有八扇殷红的门,硕大无比。 门有时候开着, 可以看到红彤彤,亮闪闪的消防车,间或还有穿着消防服的消防员, 让我既敬畏, 又好奇。总想走近去看个究竟,可是一直没有这个胆量。
再往前走不远,就是老郭头的油条铺了。 他正忙得不亦乐乎,油锅熏红的脸上汗津津的发亮。 手里一双末端焦黄的大长筷子,在油锅里不停地翻动。那个傻儿子依旧头也不抬地拉着风箱。
老郭头看见奶奶,亲热地打着招呼。“老婶子, 你来买油条呀?” 布袋是稀罕的高级玩意儿,所以他压根儿没想着问。
“哦不, 给娃买个布袋吃。”
”好嘞“老郭头眼睛一亮,一边儿忙活着, 一边儿微笑着往我这儿瞟了一眼。眼神里说,“你小家伙今天有口福了!。”
他手起刀落,麻利地割下一小块面, 抻出理想的形状,捻起两角,滑到油锅里。面片儿四周的油欢快地冒着泡泡, 滋滋做响。不一会儿那团面被施了法术一样,慢慢鼓起来,像个正在吹起来的气球,老郭头一边照顾锅里其他油条, 一边不失时机地给微黄的布袋翻个面儿。 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同时,左手从背后的竹篮子里, 抓起一颗鸡蛋, 朝手边的搪瓷缸子上一磕,蛋壳在那只宽大的手里一裂两半,蛋液乖乖掉进缸子。 他还不忘捏着蛋壳上下抖动两下,确保没一滴浪费。旋即,一扬手,蛋壳就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 ,毫无悬念地落到身后存蛋壳的小盆儿里。这蛋壳可不是垃圾, 奶奶说给母鸡吃, 会帮助下蛋的。
案几边上摆了几个玻璃水果罐头瓶儿,装着各色的佐料, 估计是盐,糖,五香粉什么的。他飞快地捻了几样丢到蛋液里,三下五除二 把蛋液打散。 抄了一只大铁漏勺捞出布袋, 放到案板上。刚出油锅的面,滚烫! 老郭头竟敢直接上手,动作飞快地在布袋上撕开一个小口。然后用大长筷子撑着, 把蛋液咕噜噜灌进小孔里。 再顺手捏上。 眨眼间, 布袋已经又回到油锅里,美滋滋地冒着泡,金黄饱满,充满诱惑。
这 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让我看呆了,一时间,竟忘了馋。
老郭头身后的墙上,一颗大铁钉上钉了一叠旧报纸,他转身,扯下一页, 包了滤过油的布袋递给我。滚烫的布袋散着油香,面香,熏得我直发懵。我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没动,不敢相信梦想真的要实现了。
“快接着!” 奶奶提醒我,
我这才回过神儿,赶紧伸手接了。 一边捧着布袋,直勾勾地盯着。 一边咽着唾沫,不停地舔嘴唇儿。根本没注意到旁边人艳羡的目光。
奶奶撩开斜襟褂子的衣角,一只青筋暴露,苍老枯干的手伸到内兜里,半天,摸出几张皱皱巴巴的毛票, 一张一张点清了,付给老郭头。那是奶奶的私房钱, 轻易不会用的。
我突然觉得让奶奶这么破费, 心里有点儿愧疚。赶紧抬起手臂, 把滚烫的布袋高高举到奶奶嘴边。
”奶奶吃!“ ,
”奶奶不吃,臭丫吃。“ 奶奶疼爱地摸了摸我的头。
”奶奶吃!“ 我执拗着。 把布袋又往她眼前凑了凑。
“这孩子真孝顺。没白疼“ 老郭头跟奶奶说。
奶奶满意地笑了,低头象征性地在布袋上咬一小口。 “奶奶吃了。 臭丫快吃吧!”
我小心地吹了吹布袋散出的热气,一口咬下去,面,油,鸡蛋,五香粉。。。 世界上所有的幸福都聚集在我嘴里了。
回村的路上,遇到相熟的小伙伴,按捺不住自己的得意,
“小燕儿,我刚才吃炸布袋了,可好吃了。你看。。” 我挥挥手里油乎乎的报纸以示所言不虚·。
包布袋的纸我没舍得扔, 时不时拿到鼻子前闻闻油的香味。
”我妈也带我吃过。“ 小伙伴嘴上毫不示弱,表示这没什么了不起。 眼里却掩饰不住的羡慕嫉妒恨。
我头一歪, 斜着眼瞟着她,洋洋得意地从她身边飘了过去。手里的油纸呼啦啦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