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到了怀旧的年纪,近来频频忆起童年,一些记忆中的碎片便如潮水般涌现于我的脑海中。和现在城里大多数孩子的童年不同,我的童年是在江西省丰城县的乡下度过的。因为毕业分配时的高风亮节,师范大学毕业的妈妈被分到了一所公社中学教书,因此我和弟弟便都成了农村长大的孩子,妹妹却因为爸妈两地分居,被送去了长沙的舅舅家,给外婆带。这种夫妻分居,孩子不在父母身边的情形,在那个年代似乎挺普遍的。
说起我的童年,便离不开那位带我长大的婆婆。江西人管奶奶叫婆婆,而我的婆婆虽只是保姆,却胜似奶奶。小时候跟着妈妈在丰城乡下,妈妈是中学老师,上课的时候没法照顾我,爸爸又在南昌工作,于是就从村子里请了一个无儿无女无丈夫的孤寡老人来照顾我,这便是我的婆婆。后来弟弟出生后,因找不着合适的保姆,便也托给婆婆照看。
婆婆开始照顾我的时候,才四十出头,可能因为常年在地里干活,皮肤晒得黝黑,也很粗糙,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些。婆婆是村里的五保户,十九岁起守寡,性格刚毅,脾气直爽,行得正,坐得直,说话快人快语,做起事来风风火火,在村子里有很高的威望。婆婆笃信佛菩萨,一生吃斋念佛,她认为自己这一世命不好,注定孤寡,所有要修来世。这朴素的信仰婆婆坚持了一辈子,晚年还住进了寺庙,像半出家状态。婆婆此生没有自己的孩子,自带我起,视我如己出,疼我爱我,俨然是我的另一个妈妈。而妈妈因为工作忙,加之文革中身为“保皇派“的爸爸被批斗,妈妈自己家庭成分也不好,心情很是压抑,幸而有我善良慈爱的婆婆,给了我和弟弟温暖的胸膛和细致的呵护。小时候我身体弱,三天两头生病,每每这时婆婆比任何人都着急,大碗又苦又涩的中药时常捏着鼻子给我灌,完了再给颗糖果吃。许是先天不足,儿时的我身体瘦弱,时常食欲不佳,婆婆总会变着花样,千方百计给我做点好吃的,逼着我吃下。我和村里的孩子拌嘴吵架了,哭着回家,婆婆总是火冒三丈,挺身而出,去和人理论,生怕自家孩子受了委屈。林彪倒台后,解放了一大批知识分子,我们家也得以调回南昌,可我最亲爱的婆婆却不愿离开家乡,无论如何不肯和我们一起回南昌。那时的我伤心得不得了,坐汽车离开的时候,拼命忍着夺眶欲出的泪水,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离别的伤感,那年我八岁。
江西素来是鱼米之乡,丰城也物产丰富,盛产水稻、油菜、花生、绿豆,及棉花等农作物,还有丰富的煤矿资源,依山傍水,自然景致相当不错。我跟着婆婆住的那个村子不大,民风淳朴,邻里和睦。春天,我和小伙伴们时常兴致勃勃地跟在大人屁股后面,看他们插秧,弯着腰双手握住秧苗飞快地在水田里移动,插过秧苗的稻田整齐划一,像用尺子量出来似的,宛如一件件精美的工艺品。还有一望无际的金灿灿的油菜花,如一幅天然画卷,泼洒在这广阔的田野上。记忆中,村子旁有一座山,并不高,却是孩子们的天堂。看漫山的映山红,野蔷薇或是油茶花如火如荼的盛开,一大帮孩子满山乱跑,采映山红的花瓣吃,嬉笑声响彻山谷,那真是我童年记忆里的最美画面。偶尔婆婆要去走亲戚,会将我装在扁担一边的箩筐里,另一边则装着礼物,担在肩上,吱吱扭扭,翻山而去,小小的我坐在箩筐里,露出双眼,在颠簸中贪婪地欣赏着山中景致。夏天的池塘,只见荷花婷婷而立,随风飘来阵阵幽香。男孩子个个晒得黑不溜秋,疯玩一阵便跳进池塘里嬉水,我则喜欢在池塘边专注地观看游水的小鱼或飞翔的小蜻蜓什么的。记得有一次蹲在池塘边看大人们放水捞鱼,看得太专心,一不留神滑进了池塘里,幸亏旁边有大人,眼疾手快一把把我捞了上来,不然还真有可能小命不保。最爱一种山上野生的草莓,那种清甜滋味,是现在商场里买的绝没有的。还有一种不知名的草本植物的叶子,酸酸甜甜的,也特别好吃,令人回味无穷。到了沉甸甸的收获的秋季,那就更有意思了,人们陆续收割水稻,采收棉花,收花生,收绿豆, 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大人们收割完稻子,剩下的活儿就是孩子们的。第二天成群结伙的孩子们便提着小篮子,相约着去拾稻穗。我一见便心痒痒,婆婆本不让我去,无奈我哭着闹着非要跟小伙伴们一起去,实在拧不过我,婆婆只好也给我一只小篮子让我去。劳动半天的成果便是半篮子的稻穗,回来献宝似的给婆婆看。我最喜欢的,是跟在婆婆后面收花生,一边收一边吃,新鲜的花生脆甜多汁,带着一股泥土的清香,乃我童年记忆中的天下第一美味!犹记得婆婆与邻居家之间有一颗柚子树,每到秋天树上都结满黄橙橙的柚子,好看极了,不过吃起来味道却酸酸的,典型的中看不中吃。婆婆家对面还有一座土胚砌的院子,似乎废弃在那里,院子里长着几颗无主的果树,其中有两颗丰茂的橘子树,每年秋天满树都是黄灿灿的橘子,煞是喜人,虽说味道也很一般。神奇的是,时隔经年,那个土坯小院子,那颗美丽的橘子树,却依然时常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们小时候,整个国家物质贫乏,肉和鸡蛋都是稀有品。一年夏天,天气突变,忽然刮台风下暴雨,妈妈的学校被吹倒了几颗大树,无数的麻雀因突遭暴雨淋湿,翅膀湿重,无法飞翔,纷纷落在地上。学校的老师和学生纷纷拿起·脸盆和水桶去捡麻雀,我跟着妈妈也捡了不少,带回家算是改善伙食,大家欢天喜地的仿佛过节一般。那些可怜的麻雀们…
小时候,我对父亲的印象不深,只知道他不和我们住在一起,偶尔来乡下看我们,会带一些乡下没有的好吃的东西给我们,比如硕大多汁清甜的雪梨,我记忆中最美味的水果。小小的我我还是深以为傲的,偶尔也会向邻居的孩子炫耀自己有个在城里工作的爸爸,满足以下自己那小小的虚荣心。那些日子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在乡下,妹妹在舅舅家,爸爸一人在南昌,虽然一家人三处地方,可日子过得总算还平静。
到了文化大革命中期,我们的平静生活便和中国千千万万个家庭一样被打破了。我们孩子还小,什么也不知道,可妈妈却开始了担惊受怕的日子。妈妈因家庭成分是地主,文革中也免不了受冲击。一次被学校的造反派押去批斗,那些人嚷嚷着准备给她剃阴阳头,婆婆见状义愤填膺,大步冲上前去,大声说孩子饿了,要喂孩子,造反派们慑于婆婆在村里的崇高威望,只好作罢。父亲因不赞成“武斗”,选择了当时较为保守的"保皇派",因而被激进的造反派关押和批斗。父亲为了躲避批斗,已从南昌避到了妈妈工作的乡下。可造反派仍不放过他,竟派专人来押送他回南昌接受批斗。妈妈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至今觉得心有余悸。当时整个社会太乱,武斗,死人的事情时有发生,真叫人无法有安全感。妈妈说,来押人的那个晚上,妈妈因两个幼小的孩子,无法离开,内心焦急万分,十分牵挂父亲的安全。善良果敢的婆婆自告奋勇,叫上村子里的两人,一路跟随着父亲及押送他的两人,直到他们上了火车,觉得父亲至少有了人身安全才返回。回了南昌,免不了被批斗。父亲从不提他自己在文革的挨斗经历,但从妈妈的叙述中,我们多少也知道了一些,包括挨皮鞭,大夏天的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罚跪,关地下室,等等。他在文革中受的这些折磨,对他的身体是极大的摧残,后来他在英年因肝癌去世,给我们整个家庭带来了难以愈合的创伤,绝对是与这段经历有关的。那时候,个人的命运被卷进了历史的洪流中,谁也无法逃脱。惟愿这段悲惨的历史在中国不会再重演。
到了1973年,邓小平复出,解放了一大批知识分子,父亲有幸也是其中的一个。妈妈也同时被调回了南昌,妹妹也在此前被接了回来,我们这个分散各处的家总算是团圆了,开始了一段平静快乐的日子。父亲又回到了讲台上,妈妈也在一所中学教书,我和妹妹进了师大附小,弟弟则进了师大幼儿园。因刚从乡下回城,我们几个孩子一口丰城话,再加上要适应新学校,新老师,及新同学,幼小的心灵其实还是承受了不少的压力。不过值得自己骄傲的是,自己适应能力还是蛮强的,很快就学会了普通话,学习也很快就赶上了,认识了新同学,参加了学校的文艺演出队,还当上了班里及学校的干部。长大后考到外地上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后来又出国,先到新加坡,后又去美国。这么多年走南闯北,见过许多的人,看过许多不一样的风景,却独独忘不了童年记忆中的那些画面---
在丰城的日子虽然贫瘠清苦,父母在精神上也倍感压抑,但在孩子的记忆中却依然是单纯而快乐的,大自然便是孩子们最美的天堂!妈妈在丰城教书的这几年,也收获了她作为教师人生中最宝贵的学生们的爱戴,一直到现在,每逢丰城的学生们聚会,一定会派人排车来请妈妈去参加,淳朴的他们对老师对知识的尊重真是发自内心的!而对我来说,我的淳朴善良的婆婆带给我的温暖及呵护,更是让我永生难忘!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后,妈妈特地陪我一起回了一趟丰城去看婆婆,可那时我亲爱的婆婆已经有些老年痴呆,认不出我了,我伤心不已,痛恨自己为何不早些回来!我曾经住过的小村庄也四处盖起了房子,局促而拥挤,已完全不是以前的模样!
我的童年,我的丰城,我的婆婆,我生命中难以忘怀的,却再也回不去的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