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尽,春潮带雨。
穿城而过的江水开始发浑、泛宽、变急。原先吼一嗓子好像就到的河那边,如今已是不辨人马。江面上,杂物和白泡子不时漂过。岸边,通向墩船的跳板,隔几天就被拉下了水,也就随着墩船,和着铰链起锚、松链抛锚的声音,一起向堤岸逼近。姨爹知道,要长大水了(注:街上土话,把城中这条主河每年一度的发水叫涨大水),就开始准备两件东西。
姨爹从货棚里找到两个废旧的空油鼓桶子(注:圆柱形的大铁桶,用来装工业用油、蜂蜜等),借辆板车拖回家。他把两个桶子横向放倒,并排紧靠,把桶子口滚向上部,拧紧。然后,在桶子左右两边的上部,各用一块宽厚的木板,牢牢钉住。又在桶子的中部,用粗麻绳,将它们捆个严实。最后,在桶子上面,钉上几块长木板,一辆“水上坦克”就做成了。姨爹又做了一个竹梭子,用它穿梭麻线,编了一个锥形网兜。网兜上部呈圆形开口,围了一圈铁丝。姨爹在圆圈的四等分处,各系了一根麻绳,四根麻绳会合,结结实实地捆绑在一根前部横卡着短木棍的长竹篙上,一个捞鱼网也做成了。
黄昏的时候,姨爹扛着自制的渔网,毛坨提着桶子,尾巴一样跟在后面,走向墩船。江边船上,钓鱼人不少,有扳鱼的、唰鱼的和车鱼的。扳鱼人,是江河真实少语的朋友。一两米高的梯形木架置放河中,左挂饭盒,右浸鱼篓,斜风细雨里,晨曦暮霭时,常常独坐其上,从容扳网(一种渔具---四根小竹竿,锥型撑开,下挂一张大网,上锁一根粗长的竹竿和麻绳,竹竿另一头,牢牢插入河底。打鱼人松绳放网,扯绳扳网,俗称扳蒸子)。唰鱼人用的渔具简单,一根钓竿,绑着固定长度的鱼线,不时在河面抖唰,如蜻蜓点水,诱鱼上钩。车鱼人则用带转盘的鱼竿,猛地将多钩的鱼线甩出老远,然后悠哉闲哉,慢慢车动转盘,嘎嘎地将鱼线收回来(故曰车钓)。有时,也会摇来一叶渔舟。半靠夕阳,侧身撒网,绳起处,小鱼遂着阳光,闪亮出水,也就仿佛收获了些散金碎银。钓鱼人多,免不了磕磕碰碰,鱼线会绞在一起。这时,平日里钓鱼的耐性,也就顺水而出。不慌不忙,或交叉换位,或各走一头,放线扯线,友好分手。实在缠不开了,就一刀两断,上钩重来。
大部分时候,大家钓到的是游嫩子(注:几寸长的小鱼),偶尔,钩得一尾清活溅水的边鱼(注:象武昌鱼一样的一种扁鱼),自然赢得一阵喝彩。虽说车钓因为工具牛,俨然是钓鱼大军里的贵族,但从规模和结果来讲,打鱼船是兵团级,扳蒸子是师级,那唰钓、车钓就是游击队,而姨爹和毛坨,就是拿土铳的赤卫队员。三军各显身手,各得其乐。捞鱼的时候,毛坨喜欢抓住竹篙的前部,姨爹则抓住竹篙的后部,两人一起,贴着船沿,逆水收捕。十几网下来,也可捞些活蹦的小鱼和透明的小虾回家。小鱼一般留着做火焙鱼,小虾则和白辣椒现炒,鲜香爽口。
一天,天快黑了,姨妈看到姨爹还没回家,想起最近江水暴涨,猜到货棚里事多,就碗扣碗地盛好饭菜,打发毛坨去送给姨爹吃。毛坨出门的时候,姨妈又叮嘱他:“慢点走,莫拌哒。过马路要两边看,冇得车再过。”
一到河边老糠码头外面,毛坨就发现了不同。平日里要走到堤岸边上才能俯身远看的大墩船,现在就像堵高墙,立在眼前。河面高高的,仿佛随时会从堤岸边流出来。拖轮探灯横扫,汽笛时鸣。堤岸上,这边,长长的皮带卷扬机一头伸到船上,一头对着岸上汽车的货箱,将搬运工人们铲到皮带上的煤,直接不停地送进货车里。那边,散着一些观看的人,两辆翻斗车巨人似的,边轰鸣,边用铁嘴钢牙,从小山般的煤堆里一口一顿(吨),将煤送进排队等候的汽车里。
毛坨晓得这是在双抢---要赶在涨大水之前,把所有存放在货棚里里外外的物品和在船上待卸的货物统统运走。难怪姨爹冇回家吃饭。
走到货棚,只听得汽车喇叭声和江面上的汽笛声此起彼伏,连同吆喝声和扁担钩子碰撞的叮咚声,组合一起,立体声效果比现在7+1的环绕音响还强。搬运工人们粗门大嗓,头顶冒汗,脚底生风,有的将从船里起吊上岸的货物,有的则是把存放在货棚里的货物,一担又一担地挑进汽车里。毛坨被这劳动的节奏感染着,也快步起来。
货棚里的杨老头看见毛坨端着一倒扣的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告诉毛坨:他姨爹在仓库外面另一头的船舱下面。毛坨一听很高兴,抬起脚就想上船。但是大人们知道这很危险,就吓唬他说舱里货多,光线又不好,如果他下去,很可能连人带货一起,被送上货车,运到不知哪里去了。毛坨一听也有些怕,就叫大人们把饭带给姨爹,自己在货棚里玩。
搬运组组长刘胡子看见了毛坨,走过来就要抱他。毛坨晓得他想亲自己,但不喜欢他一身汗臭、一嘴烟臭、一脸胡子扎,所以掉头就跑。可哪里逃得脱。刘胡子一把抱住毛坨:“小屁股,想跑?”举起来就是一口。
“哎哟,胡子伯伯嘢,钻(注:扎)死咯人。”毛坨叫起来。
“嘿嘿,你看我有么子家伙吃?”刘胡子从口袋里拿出两粒粘在一起的糖粒子(注:纸包糖)。
毛坨笑着就抢,刘胡子手一闪:“一粒糖一口,你还该(注:欠)我一口。”
“好啰,那你要轻点亲。”毛坨下巴一扬。
胡子一抖,毛坨的右脸也就被扫了一口。
刘胡子放下毛坨,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掌:“咯里人多车多,你莫乱跑啦。”
“晓得啰。”毛坨用手擦着脸,转背就一溜烟跑了。
船上的人喊姨爹吃饭的时候,他正在舱里往吊车的大麻袋里搬货。一般情况下,姨爹不搬货,只记货。但现在人手少,时间紧,所以姨爹就加入帮忙。忙了一天的他,也和其他搬运工一样,灰尘满面,汗迹斑斑。姨爹看到舱里的货剩下不多了,估计顶多半小时就能圆功(注:完成),也就懒得上来,打算干完了再吃。还没做两分钟,甲板上有人传话:“老彭,电话,局里调度科张科长打来的。”
“我现在忙不赢呢(注:很忙),有么子事,要他明天讲啰。”姨爹仰头答话。
几分钟后,又听得上面喊:“老彭,张科又打来了,说是火烧眉毛,硬要你接。”
“他啊,么子急事啰,肯定冇得好事。”姨爹边自言自语,边爬上甲板。
“张科啊,么子事啦,雷急火急的?”姨爹拿起手摇电话。
“你这里还在忙啊,累哒累哒。是哪一组在搬货,还要好久啰?”老张问。
“五组的刘胡子,可能还要半个钟头。你么子事啰,快讲好啵,我冇得空呢。”姨爹有点等不及。
“是咯样的,老彭。”老张说:“下游湖区的一船货,因为涨水,迟了两天半,今天晚边子(注:黄昏)才到金华殿(码头)。三作业组那帮狗崽子,等到五点,一看船没来,就撤伙了。我再想往西湖桥(码头)调吧,那里棚位低,已经开始被淹了。正好刘胡子还在,你跟他们关系又好,帮个忙,再搬一船,要得啵?”
姨爹一听,面有难色:“咯怕不好办。大家累了一整天,本来就拖哒堂(注:超了时),肚子都饿瘪了,脚杆子都发麻了。冇得劲哒呢。”
“莫啰,老彭。我晓得你最热心,帮个忙唦。”对方给姨爹上一蘅子菜(注:戴顶高帽子):“是咯样,好啵?你要他们先休息一下,我这里同时安排好饭菜,三四十分钟后送来,如何?”
“嗯,那加班费还会发吧?”姨爹接着问。
“咯个嘛,”老张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老实讲,我做不得主。饭菜我敢打包票,但加班费,要问管财务的叶书记。”
“以前在这种情况下,不都是发的吗?你还怕他们不给?”姨爹问。
“咯吒路(注:这件事),我真的不敢做主。”老张回答。
“那我也只怕冇得桥哒(注:没有办法)。”姨爹打算挂电话。
对方一听急了:“老彭嘢,你多跟他们讲些好话啰。叶书记那里我现在冇得办法和他联系上,以后也许可以补呢。”
“那明天卸,可以啵?”姨爹问。
“明天?你这里的船,只怕又是排满了吧?而且,这水搞不好(注:说不定)明天就淹上来了,鬼晓得呢?”对方不同意。
“是么子(注:什么)货,咯样不能等?”姨爹觉得老张说得对,又问。
“一船鸭蛋。你晓得,这船货,本来就多走了几天,现在天气看哒看哒(注:渐渐)热起来,要是再停个十天八天不进冷库,舱里的蛋只怕是成了臭盐鸭蛋了。你就帮个忙吧,老彭。”对方恳请道。
“哦,是鸭蛋啊。”姨爹一边答腔,一边在想:“好吧,我试一下。要是做通哒,我十分钟后给你回话。另外,还要准备一担茶。”
“好说好说。”老张转忧为喜。
姨爹来到吊车卸货的地方找到刘胡子,然后把大家召集在一起让刘胡子说了这个事。工人们一则确实累了,而加班费又八字还冇得一撇,就想撤。这时,姨爹说道:“大家是真的累哒,而这船货也是真的等不得哒,要是再不入库,就可能变成臭蛋。我们一年一回,好事做到底。另外,不管加班费有没有,上面同意每人分三个鸭蛋,算是劳务费。要得啵?”工人们都通情达理,不愿意让一船货物白白浪费。加上又是熟人,而且还可以得三个鸭蛋,这与加班费差不多打平了,也就爽快答应了。于是,姨爹就回告张调度。对方高兴死哒,姨爹也懒得啰嗦,只要他赶快把饭菜、驳船和装车的事调度好。老张也懂味(注:理解),就说:你先忙。我明天再谢。
姨爹得知毛坨还在货棚,就大声喊起来。只见影子一闪,毛坨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姨爹从口袋里也掏出几粒粘在一起的糖粒子,毛坨就问姨爹为什么他也有糖,因为胡子伯伯已给了他两粒。姨爹告诉毛坨下午搬运糖果的麻袋烂了,大家就每人分了一些。姨爹要毛坨先回去,他可能要晚些回。毛坨本来还想玩一下,但姨爹哄他说明天带上得螺(注:陀螺)来玩,空地大,又没人,毛坨也就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二十多分钟后,汽笛响,船泊岸。再过十分钟,汽车准时拉来一车香喷喷的蒸钵子饭、菜和两桶热茶。饭茶毕,吊车转,工人们又风风火火,大步流星地把鸭蛋一担担挑上静候的汽车。就这样,一直忙到晚上十一点钟,在最后一位汽车司机的挥手之中和拖轮拖走空驳船的汽笛鸣谢声中,终于将那一船鸭蛋抢运完毕。
人走茶凉,货去楼空。吵(注:闹腾)了一天的货棚,安静下来。姨爹只是将散落在地上的纸箱、大纸片和木块捡进筐里,也不给货棚洗澡,任它一身邋遢,昏昏睡去。这是一年中唯一不用打扫卫生的时候,因为用不着,再过一两天,仓库就成了水库。落好锁,姨爹吸着烟,从容走在回家路上。此时,忙碌了一天的城市,没有了人流、车马、喧哗。在这回归自然的祥和之夜,只留得:斜影动,烟火闪,足音生处,风怜襟袖,一镰清月伴西山。
第二天,张科长打来电话。
“老彭,昨天累哒啵?我要开烟给你吃,大前门的。”电话里传来感谢声。
“莫客气啰。你今天开大前门,我昨天开哒小前门。”姨爹答白。
“小前门?什么小前门?”对方冇摸到风(注:完全没弄清楚)。
“是咯样的。昨天运货的时候,冇搞得好,打烂一筐蛋。反正打烂了,冇办法运,就把烂蛋送给搬运师傅们哒。”姨爹一本正经地说。
“啊?”电话里的声音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电话两头同时一阵爆笑:
“哈哈哈哈,彭老倌啊彭老倌,你过硬是傲(注:了不起)。”
2010-0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