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翻照片,翻来翻去,脑子里挥之不去的一张照片没找到的:在上海妹妹家给我送行。爸爸腿脚不好,就没让他们送我到机场。姆妈穿件短袖红衣衫,爸爸黄不拉几的外套,两人把着半腰高的院墙围栏,巴巴地望着我们的座车离去。韦庄西行之前,浪涛东流滚滚,还能写出“千里高堂尚倚门。” 那日我西行,匆匆登车,慕然望见,唯有泪水横流。车门关上,三姐妹一起哭。
这一幕,成了我永远不能放开的记忆。
人生被一个个离别填满。离别之后,等待下次相见。谁能预知,下一次是哪次?
我不能,或者从来不愿设想!2019年我回国了2次,第一次是1月底,第二次是11月,姆妈股骨骨折,住院治疗。姐姐妹妹在医院轮值之后,轮到我。朝夕的那周,姆妈不认得我是谁。“您是谁啊?”我凑近到她床前,第五十遍报上我的小名。有时候,她又说“您哪里去了?我到处找您,都急死了。”姆妈几乎失明的眼睛东张西望,她伸手来, 仔仔细细地摸,脸上充满安详。姆妈不是和子女肌肤亲热的那种人,我小时候没有和姆妈搂抱亲吻的记忆。到姆妈老了,到我们走了,姆妈的不舍,才出现在每次的见面欢语和离别的紧紧拥抱中。彼时,躺在病床上的姆妈,对面茫然。
在医院的一周,其实白天没啥大事,撒尿喂饭喂药推轮椅下楼晒太阳,耳朵边上说说话,咕噜话,慢放机坏了的磁带一样,好让她活动脑子,免得嗜睡。夜里熄了灯,病房外头高铁声时时入耳,从半开的窗户传进来。外头走廊有人在放戏剧,不知道是哪个腔。突然就想起小时候的夏天,远处的歌声,恍如隔世地遥远,陌生又亲切。眼前姆妈的模样,也是遥远又亲切。她深陷的嘴巴,舌头一伸一缩地,不知道在找啥。我摸摸她的脸,妈妈就张嘴。皮肤非常嫩,手和胳膊又全是皱褶,只有皮没有肉,一把骨头。看着她,想,是这个人给了我生命。
下面是我和姆妈的咕噜话部分记录:
- 小Hui(终于想起我的名字了),您记得啊,爸爸住在二楼,很高的楼,他们把他关在那里。(为什么把他关在那里?)因为他参加文化大革命。
- 小 Hui ,您看看广场上人多不多? 哎呀,您告诉过我三四遍了没有广场,我又忘了。(您是说人民广场吧?)是啊,人民广场,有人吗?(人很多)哎呀,糟糕,这么多人怎么办?他们要来抓您爸爸,他参加文化大革命了。
- 您是谁啊?小 Hui ?小 Hui! 哎呀,您怎么来了? 您爸爸看到您了吗?他高兴吗?他被抓起来了,他参加文化大革命。
- 您说怎么办呢?我想逃出去,您又钻进来。我们又没有犯罪,没有打砸抢。您来把我弄出去好不好? (怎么把您弄出去呢?)我知道还来问您啊? (妈妈提高嗓门,不高兴了)。
- 您和他们说说好不好?不要把我关在这里。我一生没得罪过别人,一直做好事,没有犯罪。(您在这里是治病,医生护士知道的,他们说您是好人,对您很好的)哦,谢谢您,那我就放心了,否则我急死了。
看到89岁高龄的姆妈,还在为这段往事煎熬焦虑,神智都不清晰的脑子,定格的居然全部是它。听姐姐妹妹说,刚住院的时候,姆妈连着连着整夜不睡觉,不停地挣扎,不停地想起床,一直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无法想象姆妈的恐惧和无助,几十年前动荡的日子,让姆妈一辈子走不出来。
姆妈脸上没有太多皱纹,姆妈的眉心从来紧锁,那里藏着她的忧愁。饭都吃不饱的日子,怎么养活三个孩子的。姆妈极其节省,每天记花销明细账,会一分钱不差。艰难的时候不舍得花钱,后来宽裕了也不会享福。自己攒垃圾不说,到子女家住的时候也攒一堆瓶瓶罐罐纸片塑料袋。看到妈妈装订旧纸成本本,背后写字记账,我就给他们带了几个笔记本。两个人当宝贝藏起来,也不知道最终是否舍得用了。姆妈,您为什么不对自己好点呢?她年轻时的生活我们知之甚少,姆妈很少说。我只知道姆妈是大小姐,姆妈爱花,姆妈喜欢一些小零食,比如小胡桃。这位大小姐并不娇生惯养,外婆在店里忙生意,姆妈做家务。外婆只给她做了她一件旗袍,前晚洗了第二天等着穿。家务忙得没时候写功课,成绩并不好。上大学以后,因为身体不好,休学了一年,到了爸爸当班长的班级。当时叫俄语专科学院,后改名上海外语学院。大学毕业,分到北京地质局当俄语翻译,后调到东北地质局。不晓得工作条件太差还是劳累抑或天气不适应,姆妈生病了,红斑狼疮几乎送命。就这样调到了浙江地质局,在杭州和爸爸结婚成家。有一张他俩在西湖边的黑白合影,当时姆妈大病初愈,爸爸从广州赶到杭州去看她。每次回国,都看到这张照片在五斗橱上摆着。大小姐当了我们的母亲后,一天忙到晚。我上学离家前,没看到她坐下来歇过,里里外外,爬上爬下。姆妈其实不善言辞,从来没给我讲过大道理。我第一次离家远行前,姆妈教我如何洗衣服晒衣服缝被子晒被子.....细细密密如针线,我奉行如旨。离开,才知道珍惜,才领悟爱。
我第一次见到姆妈80岁生日照片,是姆妈90岁的时候,在妹妹家。依然一件红衣,小嘴小眼,巧笑倩兮。另一张照片中仰头大笑,不晓得高兴啥。姆妈很少这么大笑的。小时候不怎么骂我们,和邻居说话也是细声细语的。当老师时,耐心已己,在桌子地下钻来钻去的调皮鬼、差生都能给扳转到好成绩。妈妈很美,惊讶我家无人继承姆妈的容颜,却有人继承她的焦虑症、强迫症,且随着年纪愈演愈烈。“哎呦,买张机票就过来了,要准备啥?”我以前不理解。“您不晓得,家里东西要理的,收拾好要半天。” 这个“半天”就是个把月,我可能还低估了。
姆妈是个病秧子,年轻时就视网膜剥落过两次,又得过红斑狼疮,姆妈幸存,却内脏俱损。能生下我们三个,又在艰苦岁月里把我们抚养成人,实属不易。爸爸甩手掌柜终生制,苦了姆妈。年迈时,姆妈的肾脏衰竭,隔日透析。看到姆妈颈部长年插着粗管子,痛楚若加我身。透析室里机器此起彼伏的BB声音,让我惊心,仿佛幽灵的脚步。殷弘的血在机器里流动,全身的血流出体外,再流回去,一透就是4、5小时。回到家姆妈往往精疲力尽,狂躁发怒。有时候姆妈又很乖,一声不响,悄悄啃医院发的包子。 她都只吃几小口,带回家给爸爸吃。纵然不是贵物,姆妈习惯使然,不舍得善待自己。姆妈也倔,就是不愿搬去和姐姐同住,也不要保姆。时常登高爬凳子,劝也劝不住。姆妈骨折住院后,神智开始浑沌。也就是那时起,我的姆妈一天一步,离我们而去。2019年的回国,在我脑子里留下了姆妈沉珂病躯的底片。
2019年,竟是我和姆妈的诀别。在回美国的飞机上,我写道:
不知道哪天会再回来,不知道再回来是什么原因。以前是近乡情怯,现在离别惊心,次次更比上回急。父母年迈,神智混沌,我们只有看着他们逐渐离去。我们再怎么服侍,都不能替他们受苦。到头来,一个人的路还是要一个人走完。
看妈妈的世界,看到妈妈难言的苦楚和无助,看到她挣扎和生存欲望,还有她空洞的眼神,歪着的脑袋,深陷的嘴巴...我有说不出的悲悯。我轻轻摸摸她的脸,握住她伸出来嶙峋的手,想,这就是我小时候抱过我喂过我搀着我手的妈妈,怎么就命若游丝,轻如柴骨? 那个曾经丰满的妈妈,现在只剩皮和骨了,浑身挂着松松的深褐色沟壑纵横,被生活榨干了只剩一个核。“姆妈,姆妈...”我抚摸着她的脸颊,“我走了,我们再见,我们会再见。”抱着妈妈,左脸亲一下,右脸亲一下。
然后去和爸爸道别,他坐在轮椅上,给他一个熊抱,也左右亲亲。“哎呦,什么时候再见啊?”爸爸也哽咽了。
我无法回答,无法回答。
随后的2年,渐渐我无法跟姆妈在电话里对话,只好给姐姐留言,反复放给她听。开始姆妈还能说几句,后来完全不想说了。我们的亲人,生命两端的他们他们给我们留下最深的记忆,一端是我们小时候,一端是他们年迈憔悴的岁月。软软的一端,痛楚的一端。虽然往事还有许多,如一张张纸片,拼出姆妈的模样。然而余生回放最多的,将是姆妈生命里的最后几年。
姐姐几次预告我们,2021年,妈妈怕是熬不过了。那一天来了,还是猝不及防。前一天姐姐还说妈妈又开始吃饭了,精神好了不少。第二天我这里一大早,姐姐留言说姆妈走了。我们刚好在旅行回来的路上,站在诺大的Walmart停车场,我泣不成声。姆妈,我知道您不可能永远做我们的姆妈,菩萨接您回去了。您来人世走一着,受够了苦,应该去西方世界享福了。可是,没让您这世过上舒心的日子,没让您了无遗憾地走,我很难过。不知道是否有缘再做一家人,来回报姆妈给我、我们的一切。
今天是姆妈一百天忌日,这篇祭文也写了一百天。写一次,哭一回,不能完成。怎么写,都觉得不好。姆妈,原谅我没能回去告别,这个痛,一直深深扎在心里。这篇祭文,写得再差,也得”寄出“了,算是正式道别。姆妈,不要记挂我们,大家都好,爸爸也好,他个老年痴呆,压根不记得您去住院了。姐姐把您的床拆了,他也不记得原来房间的模样。妹妹在辛苦装修您在上海住过的房子,您一定喜欢新模样。姆妈放心地去,姆妈能往生极乐,我们好生欣慰。我们只想说:爱您!
2021.12.20.凌晨 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