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到了七八点钟,母亲才回来,后面跟着竹舅婆,她俩已经把父亲埋葬了。母亲像一位刚下手术台的外科大夫,疲惫而平静。她打来一盆水,让竹舅婆洗手。竹舅婆说:“不用了,我回去洗。二少娘你要想开些。”说完就离开了。竹舅婆一走,母亲便坐在床上哭起来,但不敢出大声,只是剧烈地抽噎,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抽出来。文燕爬到床上,搂住母亲,悄声说:“妈妈不要哭了,妈妈不要难过。我已经大了,会照顾自己,将来也会照顾你。”母亲却哭得更加厉害。
父亲枪毙以后,文家大院很快被没收,里面的居民统统扫地出门,搬到西边山上的杨家嘴去住。那儿有一座破旧的院子,也能大致看出上房和厢房,却不是一家修的,而是聚族而居,各盖各的,最后形成一座大杂院。房子质量当初就不怎么样,现在就更甭提了。原主人都是贫下中农,已经喜迁新居,现在搬进去的十来户均为被打倒的地主。革命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唯有立竿见影,才能保住革命的果实。
不过也有觉悟不高的农民,分得了地主的东西,却像是取了不义之财。一个曾经受过母亲恩惠的佃户,拿到了她的金丝楠木婚床,心中不安,特来找她,说那床实在太大了,要进他家就得把门拆掉,还是还给“二少娘”吧,他们祖上没积这么大德,无福消受。母亲连说不要,让他把婚床上半截的雕花架子果断锯掉,这样就可以侧过来搬进去了。
文燕和母亲净身出户,来到“杨家大院”,住进东厢房靠南的一间小屋,里面只有一张破桌子、一只破柜子和一张破床。北边是厨房兼饭厅,与邻居家合用。母亲在山坡下面分得了两块碎地,一块是旱田,一块是水田,但这个时候已经种不了什么,只能向原来的佃户求告,借点粮食熬到来年。这些佃户大都对她挺友善,虽然自家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还是尽力周济给她一点余粮。
挨饿是文燕那时的生存常态,早上一睁眼,就开始琢磨吃什么。院里十几个小孩子,全都破衣拉裳,面有菜色,属于新生的无产阶级,因此有共同需要。文燕在里边算大的,这方面主意也多,所以每每率队出游觅食。大院坐落在坡顶,往南便是一个石坝,上面有一株巨大的黄果树。石坝可以晾晒谷物,黄果树可供乘凉,都是上天恩赐给这些破落户的。大人们大都四体不勤惯了,除了不得不下地劳动外,户外活动范围也就到此为止。饿了只能晒太阳,好像他们有光合作用的本事。
孩子们却还保存着找食的天性。过了石坝,一条小河蜿蜒而下,水中有很多石块,搬开来便可找到螃蟹。运气好能抓着巴掌大的,运气不好只能抓着拇指盖大的,都装到随身带的篓子里。回家后扔到炉膛的柴草中,不一会儿就变红了,掏出来“咯吱咯吱”连壳带肉吃掉,比嗑瓜子香多了。要是饿了等不及回家,就把螃蟹盖揭开,洗掉内脏吃生的。
有时河底的淤泥里还能挖出黄鳝来,则属于上上吉,可遇不可求。螺丝经常见着,但大人不让吃,说螺肉性寒,小孩吃了会闹肚子。但文燕不觉得什么肉不能吃,性寒就把螺丝放到柴草里烤透,掏出肉来,去掉下面的脏东西,味道并不坏。其他如草丛里的蚂蚱、树底下的知了猴,都是好吃的东西,只是天一冷就不见了。
这条小河是附近农田灌溉的主要水源,一侧修着两个连在一起的水塘,装有闸门,旱季就打开来放水。小河上还有一座窄窄的堰桥,当间是水槽,把高处的水引向对面的地里。农民经常挑着担子从堰桥上通行,省得绕远。文燕也学着走,刚开始有些害怕,只能在水槽没水的时候爬过去,后来就敢踩着槽沿走,虽然胆战心惊,但还是觉得好玩。堰桥有两米多高,河底都是尖石块,掉下去非摔坏不可。文燕来到杨家嘴以后,迅速变成一个野孩子,不像在文家大院那样胆小如鼠了。
小河再往下就分了岔,一股往西去,注入一个小湖。小湖对岸是一处断崖,水从那里泻出,形成一道瀑布。走到瀑布近前,可以看到后面有一个石洞,名叫“方家洞”。洞很大,里边盖了一座房子,住着一户人家。洞内并有古老的石桌、石凳,让文燕觉得这里是孙悟空呆过的地方。
方家洞旁边,矗立着一块小山一样的巨石,边角俱无,光溜溜地难以攀爬,可里面居然也是空的,并且像个葫芦似地分为上下两个洞。两洞连接处非常狭窄,只容一人通过。上面那个洞以前有软梯垂下,一遇到土匪或抓壮丁,底下的人就可以爬上去,再把梯子收走,安全得真像是呆在宝葫芦里。上洞还开了一个小窗户,感觉是可以长期居住的。现在这里已经废弃,缺了软梯,谁也没有办法再爬上去。
小河的另一股接着往南去,到了山下,与H镇流过来的一条小河汇合。那条河的对岸有独门独户一家人,却是原来在文家大院时的邻居,文燕吃过他家树杈上伸过来的橘子。男主人曾在镇上开了个挂面厂,此时已经逃往香港,留下老小搬回来住。这儿的房子偏僻破旧,土改工作队不再打主意,允许他们作为栖身之所。家里的两个孩子文燕都熟识,所以每次率队访问,都受到热烈欢迎。屋内一贫如洗,没什么可以待客,唯有缸里的水却极清洌,非常好喝。这水是山上的,那儿有一眼泉水,通过竹槽一节一节引下来。孩子们跑到这里已经口干舌燥,一通牛饮之后,顿觉神清气爽。
到这家去的路上,要经过一块岩壁,上下分出两条道来。有次文燕从下边走,岩壁上边的孩子拎着一只锄头,不小心脱手,锄尖正好砸在她的前额上。她当时都蒙了,觉不出痛来,用手一抹,全是血,这才吓坏了。恰好母亲在对面的地里干活,她就哭着跑过去。母亲也没工夫管她,让她赶紧回去,求邻居帮助止血。
她一路跑进院里,已经满脸是血。大人们赶紧找纸,想用烧完的灰止血,可就是找不到一片纸。那会儿穷极了,家家户户难得有纸,擦屁股都是捡根小棍刮刮了事。只有上学的孩子有纸,可那不是课本就是作业,也不能拿来烧。最后一个老太太想出了主意,搭梯子把糊顶棚的旧报纸撕下来,还是民国时代的,烧了一碟子灰给她捂在脑门上。
第二天上学去,老师见着她满头满脸又是灰又是血痂,吓了一跳。她那时发育不良,身材矮小、头发枯黄稀少,本来就挺寒碜,这会儿就更没法看了。不过老师知道她是谁家的孩子,也没多问,直接把她带到医务室清理伤口,再用绷带缠上。她放学回家,反倒把院里的人吓了一跳:怎么一天下来,脑袋搞得跟爆米花一样?
文燕具有低等动物的强大再生能力。伤口很快就愈合了,但下面的骨头鼓起一个小包来,成年以后都在。所幸有刘海挡住,一般人注意不到。间或也会发痒,让她忆起童年时曾经挨过的那一锄头。
202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