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政局动荡而贤才辈出,名家大师们的旧式婚姻中,怨偶佳偶都有。鲁迅对朱安的冷然厌弃,徐志摩对张幼仪的冷酷绝情,似乎都有各自的理由。胡适和江冬秀的厮守终身,闻一多和高孝贞的琴瑟和谐,里面也有很多故事。还有一对夫妻,堪称旧式婚姻的典范,就是吴经熊和李友悌。
吴经熊是徐志摩的同窗好友,后来成为出色的法学家,他学法律的缘起,居然是受了徐志摩的影响。徐后来弃法而去做了诗人,吴经熊在学法路上却是披襟斩棘,一路高歌。他留学美国、法国、德国,天资过人,学识渊博,后来成了著名法学家,还被称为哲学家、文学家、和思想家,当过国民党立法委员和上海东吴大学法学院院长,担任过上海特区法院院长、撰写《中华民国宪法》,并受蒋介石之托,将《新约圣经》和《诗篇》翻译为文言文,抗战后出任驻梵蒂冈公使。。。
1922年,徐志摩为恢复自由身追求林徽因,不顾发妻张幼仪身怀有孕,执意离婚。起草离婚协议的人,就是当时在德国柏林大学留学的吴经熊,签字的地点是吴经熊在柏林郊区租住的公寓。
张幼仪出身望族,吴经熊是张家的法律顾问,所以他和张幼仪稔熟。让他起草这份离婚协议并作为离婚签字的证人,这个角色令他为难。他和徐志摩虽然情同兄弟,性格、思维、和做事的方式却大不相同。张幼仪称吴经熊是当时中国留学生中“最聪明的“,虽然他在她痛苦的婚姻中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她倒也明白他的苦衷,因此两人终身是朋友。读吴经熊在自传《超越东西方》中剖析自己的人生、讲述自己的旧式婚姻,就能看到他不仅仅是聪明,而是一个有智慧的人。
吴经熊是宁波人。六岁的时候,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同样是六岁的女孩李友悌订了婚约。两人在十六岁成婚,洞房之夜,挑起新娘子的红头巾,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马上就爱上了她,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李友悌姿色并不出众,只是五官端正,她也从来没有上过学识过字。结婚之后,吴经熊想叫她读书识字,她不感兴趣,但这不妨碍两人携手共行几十年。比起胡适旧式婚姻中那位能干泼辣的夫人江冬秀以勇敢激烈的方式捍卫自己的婚姻,李友悌是以忍耐柔顺一步步走过来的。
吴经熊在婚姻中有过一段迷失期,曾几次提出离婚,好能像其他人那样再娶一个受过教育的女子,但只要李友悌表示同意,他就马上心软,因为良心告诉他这样做不对。有一次两人吵架,吴经熊生气地说:“看!人家都说妻子是贤内助,这些年来,你帮过我什么?你连我写给你的信都看不懂。。。。。。“
没有读过书的李友悌听他这么说话,就哭了:“别再说了!这些我都知道。可是不管怎么说,我也为你生了几个孩子,是不是?”李友悌为吴经熊生了十四个孩子,存活十三个,这是数字不管搁在哪个年代,都称得上傲视同侪。
吴经熊听她这么一说,也哭了。无论头上环绕着何等耀眼的光芒,他最根本的安身立命的定位,就是一个女人的丈夫和一堆孩子的父亲,他从此再也没有和妻子吵过架。
吴经熊从公职上退下来后,自己开律师所接案子,日进斗金名利双收。在十里洋场的上海,他开始寻欢作乐,有两年半的时间基本上夜不归宿。他迷恋一个歌女,要求李友悌同意他纳妾。李友悌回答说:“等你四十岁再说吧!“
那年吴经熊三十六岁,听了这话非常高兴,迫切地等着四年光阴快点过去。到了离四十岁还差两三个月时间,他二十来岁就皈依、后来长时间远离的天主教信仰重新进入心里,让他一想到自己目前所过的生活,就立即嗅到一种地狱的味道。
吴经熊重新皈依天主信仰之后,谦卑取代了骄傲,视野超出了尘俗,生活从此大不一样。他在《超越东西方》中说:人罕有自知之明,所以需要睿智的真朋友,坦诚指出我们的缺点和优点。他的信仰开了他的眼睛,过去认为妻子配不上他,后来他认为是自己配不上妻子。所以他们两人的手,就成为经常合在一起敬拜天主的手。
吴经熊交游广阔,美国、法国和德国都有他深交的朋友,其中有对他十分赏识、和他频繁通信达十四年之久的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Oliver Holmes。这些外国朋友们对他新婚之夜才第一次和新娘见面的事实都不能相信,也无法想象这样的婚姻能够美满。
吴经熊却认为旧式婚姻是行得通的。虽然婚事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但父母为子女撮合的,必定是他们认为最好的,他称这为命中注定,这样的婚约比起自由恋爱更有尊严,因为那属于天作之合。他这种观点,肯定不被很多人接受,但那是他在信仰中的坚信,至少他个人的婚姻,证明了这种观点的正确。或者可以说,不论旧式婚姻或自由婚姻,婚后如何经营,才是重点,而如何经营,端看一个人的信仰何在,那是妥善经营各种人际关系的根本,包括夫妻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