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黄金有价玉无价。这句话在离开新疆前的很多年我都不理解,那时跟黄金比起来,玉便宜得都上不了台面。当时正年轻,受蓝色文明的影响,崇尚白金、钻石,只买过秀气的小玉坠子,觉得大坠俗、镯子土,还得小心别碰坏了,出国以后,每天置身于蓝色文明中,随着年龄的增加,却越来越倾心和田的玉。
之所以说“和田的玉”,是因为“和田玉”已经成为一个品种的名称,包括了其他地方的玉:只要透闪石成分达到一定标准的软玉就都算和田玉。那年回去逛玉器城,标签上的产地哪都有,青海也就罢了,毕竟共享同一座山,俄罗斯是近邻,也说得过去,可眼前这个标签写着韩国,难道那个半岛上也有座昆仑?居然还有加拿大的,那里的山叫落基山好不好。五花八门的地名看得我直晕。
找行家给科普,大致弄明白了产地的差别:一般来说,和田玉中的透闪石颗粒非常细微,大小均等但轮廓不分明,互相交织成特有的毛毡状结构,所以显得细润而且致密,透明度比较微弱。这是和田玉作为一个种类区别于其他玉种之处。在各地的玉料中,新疆的玉由于特殊的地质成因,所含的透闪石质地更加细密、坚韧,品质高,价格也高。俄罗斯料也比较细腻、温润,油蜡光泽好,但质地偏脆,雕刻时容易崩口,让雕刻师们胆战心惊。青海的料产自昆仑山的另一侧,透明度偏高,也因此少了些油润。韩国料质地相对松散,多是青黄色,少量的白色料则显得干涩。
一方水土养一方玉。不能给这类透闪石含量高的玉起一个别的名字吗?比如透闪玉、毛毡玉什么的,像这样统称为“和田玉”太容易把人弄成糨糊。别说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得怪。
不管官方的定义怎么变,我就只认和田地区的玉,最多扩展到附近的若羌和塔什库尔干。和田玉按颜色大体上分为白玉、青白玉、青玉、墨玉,其中白玉最贵,而且以羊脂玉为最上乘,光泽柔和,看起来像羊脂般油润、无瑕、滑糯。墨玉大多不贵,但少数油润性高的纯黑极品彰显黑色的高贵、沉稳、凝重,非常稀有,价格甚至比白玉还高。而同是和田的玉,按开采地点又分山料和籽料。山上的玉石块大小不一,开采下来时都有棱角;籽料则是曾经的山料:几十万年前,山料滑落到山下的河床里,经过漫长的河水、泥石流的浸泡、冲刷与挤压,棱角渐渐被磨光了,从而形成籽料,因此更紧密、温润和细腻,外观上看就像各色的鹅卵石,个头儿小,价格却最高。
在新疆,很少见到有人带翡翠。在疆外风光无限的翡翠如盈窗绿竹般鲜艳、翠绿、生动,而和田玉却是温润的、含蓄的、柔情似水的。似乎是作为对风沙肆虐的一种补偿,上苍把天地间的恩宠全部融进这些石头中,给彪悍的大漠注入一份温婉,让狂野的戈壁滩也拥有一缕脉脉的温情。
产于昆仑山的和田玉最早被称为“昆山之玉”,后来由于那里是于阗国所在地,就也叫“于阗玉”,到清朝时定名为“和田玉”。据晋朝郭璞《穆天子传》中记载,当年周穆王曾携带丝绸、金银等贵重物品西行,然后带回了和田玉。这个故事仅仅是传说吗?在新疆的考古中发现了商、周时期的丝绸,在河南安阳商王武丁的爱妃妇好的墓中出土了大量和田玉,这些都佐证了郭璞的记载。而夏朝、商初时期的新疆罗布泊小河墓地,女子们也大多戴着简单的玉珠,可见“玉不离身”在当时的中原、西域都是共识,那么后来西周时期的穆天子带回和田玉也就在情理之中。
出产和田玉籽料的两条河都在昆仑山北麓的和田一带,一条是玉龙喀什河,也叫白玉河;另一条是喀拉喀什河,多产墨玉、青玉。以前在计划经济下,矿产开采和挖掘由公家控制,每年开采的规模都有限制,市场开放后限制取消了,顷刻间,大批淘玉者涌向这里,每天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成千上万人在玉龙喀什河上采挖。除了十字镐、铁锨,还有上百辆重型挖掘机日夜轰鸣地野蛮开采,将这条古老的河道变成巨大的工地,把河床挖了个掘地三尺底朝天,那些原先铺满河底的石头被一排一排地全部挖出,堆到一边,露出大片的黄土,导致水土流失严重,河道也开始沙漠化,造成旁边的和田市区常常刮着遮天蔽日的黄风。
怎么就没个环保的法规呢?是谁允许重型挖掘机开到河里进行破坏性挖掘?为什么不把挖出的石头再放回河床里?是不是应该强制每个挖玉的单位和个人都在河边种树?能不能每年限量,让珍贵的资源细水长流?
没有任何规范的疯狂采挖迅速就把那些被河水冲刷了几十万年才形成的籽玉给挖得绝迹了,造成价格狂飙,二三十年间整整翻了几千倍,连带着山料也随着猛涨,而且还在继续攀升。2008年,北京奥运奖牌居然镶着和田玉,看得我眼都直了:那是会永远往上涨的优质股呀,站在领奖台上的运动员们比往届的都赚大发了。
以前玉还便宜时心想,不急不急,等年长些再买。离开新疆后第一次回去一看,标签上的数字让我目瞪口呆,之后几乎每次回去尾数上都多个零,一路飙升十倍、百倍、千倍,看得我心惊肉跳。唉,那些羊脂般的镯和坠呀,它那边如水中月、镜中花,我这厢枉自嗟呀空劳牵挂,心心念念都是美玉无瑕、美玉无价。
2012年回国时下决心要买块玉,同时也报名参加一个专门为海外华人设计的江南旅行团,为期九天,费用是每人99美金,包吃、包住、包行,算是占国家不少便宜。旅行团的行程中包括苏州,久闻那里雕工一流,雄踞高端和田玉市场,就想还是到那里再买吧,于是带着娃离开新疆去上海参团。一路景美、旅店奢华地到了苏州,只看到丝绸,没见着玉,原来这一站设计的购物主题是蚕丝被。
有点遗憾地抱着被子离开苏州,到了南京,导游自我介绍说是某大学的历史教师,果然肚里有货,从庄严肃穆的中山陵到秦淮河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讲得引人入胜,听得忘记了旅途的劳顿。历史教师在大轿车里也没闲着,介绍当年黄山雕工如何天下第一,在建明孝陵时,黄山的师傅都被集中到南京,建完后他们也都留在了南京,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所以南京师傅的手艺傲视群雄。一席话听得我眼冒绿光,跟着导游走进一个规模庞大的玉器商场,里面琳琅满目,果然个个雕工精美。可是但是,怎么满场都是绿油油的翡翠?太绿啦、太扎眼啦,我要的是白的,早知道应该眼冒白光。
失望地离开南京,来到黄山,坐着缆车轻轻松松地升到山上,一览天下秀,比当年靠租军大衣在山里晃荡的日子舒服多了,随后又坐缆车下山,也完全没受当年一路跑着下完台阶后膝盖不能走路之苦。感叹着科学技术带来的福利,一不留神就被带到一个小型玉器博物馆,听温文尔雅的美女馆长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当地有一乡绅大户人家,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曾怎么惊险地靠一块玉保住性命,“文革”中又怎么顶风冒险地保住了玉,然后借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发达了,功成之后还想名就,就把玉捐给了博物馆,算是为国家做贡献。
声情并茂的一段叙说,一个有财有义的高大上形象就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接着,美女馆长拿出了一块沉甸甸的白色玉牌,一眼就认出是和田白玉,怪不得这么有故事。眼冒白光凑近仔细瞧,没错,虽然不是羊脂,也够油润,发着柔和的光。玉牌上雕着山水,云山雾绕的,水墨般的线条,有留白、有意境,正是我心仪的图案,刻工也流畅细致,要几万元人民币。咬着牙狠了狠心,买!我这正下着决心,同车的那位来自香港、穿着低调的先生,嗯,很低调,一直都不怎么说话,头发已经花白,身边的太太看起来也不年轻,可这一路上,只要太太眼睛一亮、面露微笑,没等发话,甚至连眼色都不用使,他就立刻掏腰包,不带打哆嗦的。而此时,就在我肉疼下决心的时候,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就声称拥有权了。不是吧,你们不都喜欢绿的吗?你们不才在南京买过翡翠镯、翡翠坠吗?还在无锡买了最大颗的珍珠!眼巴巴地看着润白的美玉就挂在了那位太太的脖子上,衬着她舒心的笑脸。唉,我老人家的脖子还空荡荡着呢。
懊悔地说了句:我也很喜欢呀!旁边几个人跟着连连点头,共情人还不少。美女馆长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不用伤心,还有。我们立刻又都眼放白光,急切地跟着她走进旁边的房间,只见她打开锁,拿出一个透明的平口塑料袋,里边足足有半袋看着一样的白玉牌。嗯?那个大户人家有这么多同样的白玉牌?我们几个狐疑地面面相觑。最后有人要了,我没买。当然,一上车就后悔了,因为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大户乡绅祖传的应该是块山料的璞玉,捐给博物馆后才切割、雕成的那些玉牌,我之前恐怕是见到第一块玉牌就先入为主,接着又小人之心了。美女馆长呀,您的故事还缺些关键的细节呢!在那一刻,恨不得从已经开动的车窗里跳出去。
之后,和田玉价格又上调了不知多少倍,标签上的数字一次次冲我得意地做着鬼脸,笑我当年对它爱搭不理,如今就让我高攀不起。这一路绝尘的市场行情!
不能拥有,自然惆怅;如果拥有,会不会就此满足?抬起手腕,盼着能有一圈润白的圆环萦萦绕绕。对了,现在的3D打印技术不是连房子都能打出来吗?我不贪,不再奢望羊脂玉了,只给打出一款白玉就好......
2022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