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直不敢写您的童年,那里有一些我不敢面对的瞬间,正向您一生也很少提起一样。
听您说过,我外婆嫁给外公是做二房,走出这一步也有她生命中的心痛和无奈。那时大房已经有了三男一女四个孩子。儿时的您和外婆常受到他们的欺负。您还有过一个妹妹,比您乖巧,比您漂亮,两三岁的弱小生命成了家庭内斗的牺牲品。一气之下,外公带着您和外婆离家远走,移居山西。
我外公个子不高,性格豪爽,为人正直,有能力有魄力,走到哪里都能得到人们的信任和尊重。山西你们居住的地方,有大量河南移民。当地有富甲一方的大地主,但不敢把土地租给不了解底细的散户。部分河南移民就推举我外公做代表跟大地主交涉,取得信任,租下土地再分租给河南老乡。他们叫外公“二地主”。
外公和外婆靠自己的智慧和勤劳,站稳脚跟,置买了房屋和地产,你们也过了几年好日子。
有一件事您常常提起,有一次您和外公、外婆去山里踏青,归途中寻找“蜂蜜岔”(我不确定cha是哪个字),当地人有个传说,谁能找到蜂蜜岔,可得蜂蜜千百斤,还会伴随好运来。人们大多只是听说,很少有人真找到。可那天你们找到了!其实就是善于观察。外公看到一个石缝里,有野蜂飞进飞出,就拿根小棍子这边戳戳,那边捅捅,终于有蜂蜜滴滴答答流了出来。你们没带盛蜂蜜的器具,外公就摘下礼帽铺上树叶接了一帽子,回家熬出来,吃了很长时间。而且那种甜蜜让您回味了一辈子,那是你们一家三口一起度过的短暂而温暖的黄金岁月。
后来外公就秘密参加了八路军。在阎锡山属下的牢房里几进几出,最后一次行动被叛徒出卖,进去就再没出来。您和外婆受连累也曾坐过牢,在里面受了不少罪。
外公是让阎锡山政府处决的。走向刑场前,外公交代外婆去弄几个菜,买瓶酒,好好道别。外婆跑了很多路没有买上,街上的店铺大多关门看处决人犯去了,又怕回晚了见不着外公,只买了些烧饼和牛肉。外公从容吃饭,谈笑风生,还问:“你们怎么不吃?”但你们谁还能吃得下?
枪声响起,外公倒下,生命戛然而止。那个时候你们真正体会到了世态的凉薄,多少原来的熟人、租户吓得都成了陌生人。外婆让您守着外公遗体,自己去找手推车。您和外婆孤儿寡母含悲忍痛安葬了外公。
回到家里,空荡荡的,你们心也空了,触物伤心,悲不自胜,不愿再留在山西。变卖了家产,约了几个河南老乡,一路步行,还要躲着兵匪的抢掠,历尽千辛万苦回到家乡。那年您只有十岁。
一次聊天您说起:“人要是饿极了,得到一块红薯头儿,吃起来也无比香甜。”我问:“您要过饭吗?”您马上回避:“没有,没有。”我知道那样问有伤您尊严,我只是好奇:“你们一路吃什么?住那里?”你说:“有盘缠。”转身走开结束了聊天。
我不能完全体会您和外婆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和人间磨难,听您讲起这些就觉得肝肠寸断。恨不能穿越遥遥时空过去给您和外婆一个紧紧的拥抱,给你们温暖给你们力量,陪你们一起走过艰难的岁月。
我问过您,回到老家您的同父异母哥哥姐姐那一门,有没有再欺负你们?您说,过去都是为了争夺外公的爱闹矛盾,起冲突,现在外公人都没了,又不在一个锅里吃饭,不给他们添负担,过日子倒也相安无事。
等革命胜利了,外公的战友们从南边打回来,在山西却再也找不到你们娘儿俩,最后外公连一个烈士的命名都没有得到。几十年过去后,有关当事人找到您,要您去山西补办烈属证,您说人都没了、最困难的日子也过去了,要那个虚名有什么用!
外婆不认几个字,但聪明能干,见识非凡,回来后一心供你上学,那时女孩子上学的很少。她自己则起早贪黑纺花织布,拿到集市上卖,换回你们的生活费和你的学费。
直到您上了初中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父亲,父亲第一次去你家,看到那一墙的奖状就认定非你不娶。接替了外婆继续资助您,念完初中,高中,直到考上您心仪的大学。
外婆去世后,家里那几个舅舅从山西把外公遗骨接回来,与两个外婆葬在一起。那晚我扒着棺木看了一眼,外公的骷髅头上盖了一张生的白面饼,嘴那个地方用刀儿划了个笑脸儿,露出一排白森森、齐整整的牙齿。不知外公笑什么,那副笑模样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的母亲》(三)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