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长

夏日长

 

唐代高骈有诗曰:绿树荫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盛夏里我想起这首诗来。我的记忆中夏日里是也是有着这样迟迟永昼的,也是这样悠闲宁静的。

我们从老宅搬到新宅时我十五六岁。正是夏六月。新宅是按着老宅的布局建的,依旧是两进的四合院,只是院子更开阔,屋子更宽敞,高处加了一个亭子。移植了老宅里的槐树银杏和云杉过来,也新栽了桃树柿子树,又添了一株海棠两棵石榴 。窗下开了花圃,圃里有月季,芍药。堂前筑了花坛,坛里有美人蕉,长寿花,凤仙花,石竹,菊花,金盏花。亭边搭了花架,种了金银花,葫芦。四边墙根儿下种了爬山虎,牵牛花,吊兰,绿萝,万年青,后院角门旁挖了一方池塘养了莲花。新宅建成空了一年多, 我们入住时 ,花木已长成,郁郁葱葱的,藤蔓攀爬了满墙,靠近墙的耳房被浓荫笼罩着,逢着雨天,午后便幽暗起来,风起时满院花香。

早上醒来睡意朦胧中,站在后院西厢的窗前望出去,看见青山隐隐,看见碧空如洗,看见嫂子们在东厢的菱花镜前梳妆,长长的黑发闪着缎子一样的光泽,看见母亲在檐下怡然逗弄着鸟雀,看见父亲和哥哥们坐在院中在棋盘上无声地厮杀。我起来得晚了,错过了早饭的时间,午饭还早,默默地站一会儿,复又回去躺下了。在鸟儿鸣唱的明亮的晨光中常常又睡了过去,也许还做了长长的光怪陆离的奇异的梦。 一梦便到了中午时分。正午起来吃罢午饭,父母亲要歇晌,我上午睡得足够了,就去外边廊下坐了温习功课。这时候花朵上的蜂蝶在午后阳光的直晒下停止了嗡嘤声,蝉似乎也叫累了,只有偶尔声嘶力竭的短促的一两声。墙外有人经过,狗也不吠,抬头听听,吐着舌头继续懒懒地趴着了。坐在莲叶上昼夜高声唱着的那只小小的蛙也静默着,不见了 。花草植物们也垂了叶子,显得无精打采的。我的耳边除了书页偶尔翻动的声音,世界上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在无边的静里,仿佛可以听到花开的声音。等到我学习得累了,大家也陆续午睡醒来,沏一壶茶,父母兄嫂各自寻了舒服的相宜的地方或坐或卧或立着,看书,打谱,裁剪,编织,刺绣,准备晚上的吃食,谁也不多讲话。

然而夏日的午后常有突如其来的暴雨雷霆万钧的直落下来,打在瓦上噼啪作响,打破了这静,一时间乌云四合,狂风阵阵,雷鸣电闪,地动山摇。大家不由放下手里的活计,我和哥哥们齐齐站到门前,看着密密实实的雨帘,心头为自然的威力震撼不已。等雨停歇了,给雨洗过后的花枝和树绿得似乎溢出浓汁来,绿意渲染着整个庭院,也侵蚀到阴凉的屋子里来,于是我们眼里的天地都是绿的了。于是我便疑心我又是在梦里了。直到闻到饭菜的香气时才恍然惊觉,人间的烟火气才厚重起来。

晚饭过后,天色尚早,常有客人来扣门。 洗了瓜果,大家聚坐在一处一边纳凉一边闲谈。不知不觉一两个时辰过去,繁星满天时上了灯,客人兴尽告辞而去,我们收拾预备歇息。有时候来了哥哥们的年轻朋友,也会通宵不睡地玩, 一天过下来,从明亮的早晨起始,到温热的上午到耀眼的正午再到午后到黄昏到暮夜结束,过了一天觉得真是漫长的一天 。不像秋冬天,似乎一眨眼天就黑下来了。如果早上少了觉白天就更长。 我们家里一家子教书匠,姻亲朋友也大都是同样的职业,孩子们大多在暑假,一整个夏天除去几天出门探亲访友,或者表兄弟们过来住下热闹几天,日子就这么安闲地消磨了。父亲说南风熏人软,夏宜坐着卧着看山看水看云看花。我想极是的。

在晋中,六七月的夏是最好的,进入八月天渐渐变短,也变得清而高旷,就带了秋的气息了,一早一晚就需要添加衣衫了。等到夜里听到蟋蟀弹奏的乐声一声比一声低时,就知道一年的夏已经过去,又要入秋了。


 

我爱夏,尤其爱夏夜的虫鸣声和清早的鸟鸣声。

我不知道虫子是何时开始它们的音乐会的,我晚上睡时,听到它们正热闹地进行大合唱,奏它们的乐, 早上醒来,就换成鸟儿的歌声了。有时睡得晚,到夜里两三点中,虫子们还没停歇。四五点钟我睡意朦胧中,似乎鸟儿们就唱起来了。我一直不确切知道一天里它们的音乐会具体开始结束的时间,也没有探究过一年里又是何时开始何时结束的。我猜测一天里似乎虫声方歇,鸟儿就在开始接着歌唱了。诗经里写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农历十月相当于十一月,算深秋了。我曾在十月见过一只小黑甲虫登堂入室,在墙根下踱步,它的鸣叫声和它的敏捷又威风凛凛的样子使我知道它是一只蟋蟀,我不由欢喜地叫出来。可是我注意到的虫声只是在夏夜,从小我以为的这世间美妙的乐音,是和夏联系在一起的。但也许春天它们也叫吧,反正诗里是写了。

除去那一名不速之客,我也从没见过这些音乐家的身影,不知道它们是在哪里开辟出它们的舞台的。我只在书里见过它们,知道夏夜里是它们这样一些鸣虫在叫:有蟋蟀、蝈蝈、油葫芦、金铃子、纺织娘、灶马、蝼蛄,有蝉,还有蛙。蛙声有时好似大提琴,是低沉的一两声。有时又很洪亮,不断地响起。虫和蛙应该是势不两立的死敌,但它们又齐心协力一起来开演唱会,音乐使它们暂时和解化干戈为玉帛了。这些天才的音乐家们我熟悉的只有一两种,真可谓孤陋寡闻。我只能一面聆听它们的乐声,一面想象——蟋蟀是住在土窠里的吧,蝈蝈是躲在草丛中的吧,蝉是藏在树上的吧?蛙是蹲坐在池塘里的吧?那么,纺织娘呢,金铃子呢。纺织娘究竟怎么纺织呢,它吃饱了南瓜丝瓜的花瓣儿伏在瓜藤下,会织出什么呢。金铃子的身躯真是金光闪闪,鸣叫起来真是如同金属铃子的响声吗,它又栖于何处呢。 若是在芦苇间,灌木丛,庭院田舍的绿篱上,或者冬青树的枝头叶下,那该是多么美丽的景致呀。灶马是常出没于农家的炉灶边的吧,或者砖瓦的缝隙间,那它一定是喜爱温暖的居家虫了。你煮饭洒扫时有它伴着你,在你耳边唱着歌,你便不会觉得闷了。油葫芦因何叫油葫芦呢,因为它的样子像油亮亮的葫芦吗,还是因为它爱吃油呢,把它和真的油葫芦放在一起,我们会不会分辨不出真伪呢。蝼蛄长得一定难看吧,它的名字看着就使人害怕呀,让我情不自禁联想到骷髅。

我听得出虫子们的乐是合奏的交响乐,但我一直不确定我窗前的鸟儿们的乐音也是和音呢还是一种鸟儿的多种变音。鸟儿们的花腔是令世界上一流的歌唱家都感到逊色的。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真是的,在寂静的浓郁的绿的白日里,在寂静的乌压压的暗黑的夜里,切切嘈嘈高高低低的虫声和清脆婉转的鸟鸣使得天地更加遥远了。这些美妙的歌声乐声,这些自然赐给我们的天籁之音,是我在盛夏里的享受,伴着我的梦,伴着我的醒。

 

秋风起了,秋天来了。

清秋与盛夏起先很难分辨,随后突然一天你就觉察了。夏你仿佛在一场梦里,你睡梦中夏用它厚实的绿意包围着你,鸟雀蛙蝉用歌声愉悦着你,南风用她的手轻拂着你,你安睡着,在静谧的盛夏的梦里。

 

到了清秋,你在梦中分明感知到了绿帐由厚变薄,你微微觉得凉了,你渐渐醒过来,失去了浓郁的绿的包围,没有了梦里熟悉的氛围,你感觉梦醒后的怅惘和孤单了 。哪怕随之而来的仲秋给了你铺天盖地的锦绣帏幄也不能将你温暖,当绚烂的色黯淡衰败,只剩下萧萧的叶肃肃的风绵绵的雨,暮秋来临,你变成人在天涯衣衫单薄的飘零客了。你感到孤立无援。当天地愈来愈裸露,及至到了十一月份的秋末,西风做完它的清洁倏然离去了,一切都停歇安静下来,你就彻底冻僵了。等冬天用它丰盈的白色再次充盈了天地,你便又在另一场梦里了。

 

一年中天地的动静便如此交替,四季里春秋是动的,春如孩童,东风和着小雨和潺潺的溪流一起笑着,闹着,跳着,奔跑着,满目生气,秋如中年人,性情或者冷淡,或者热烈,还兼有暴戾,冷酷。他们向你展示着他们成熟的的威力和成就。夏冬是静的,夏像温文尔雅的困倦的青年,冬如睿智的安详的老人,春秋是七彩色的,春是浅的黄,嫩的绿,淡的粉,柔的白,春是垂髻之年的姹紫嫣红,秋的颜色是浓的化不开的,老的,沉郁的,厚重的。而冬夏是单色的,只有迢遥的白和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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