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小时候,四五岁就显出了艺术天赋,我拿胶泥捏得泥人泥马时常得到大人的夸奖。可是,这份艺术天赋没能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发扬光大,那么我也就没能成了泥塑家,说来这真是让英雄气短的事,顶好就甭提他了。记得那会儿我常在街门外的大虎皮石上捏玩意。这块大石头听祖母说是我太老祖的上驴石,这可是有价值的历史信息,原来我们家还曾经是“有驴阶级”呢。
记得那是我四岁那年夏天的事了。这天我又在街门外大石头上捏玩意,可是不知怎么,一匹泥马鼓捣了半天还是站不稳,急得我起火冒油的真想摔了这不是玩意的玩意。我正这儿着急呢,就听身后有人说:“ 你换个法儿试试,越急越捏不好。”我心说: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没吱声,接茬跟这倒霉马较劲。“我帮你好吗?” 那人说。我想:反正是没辙了,你有法子你来,我也倒瞧瞧你有什么好法子,我赌气把泥马一墩,说:“你捏吧!我瞧着。”还别说,这人的手真是巧,三两下就把马腿弄好了,瘸马四平八稳站正了。我真是服了这人那双巧手了。可是当我不看马去看人时,吓了我一大跳,原来人家是个大姑娘!我干吗怕姑娘呢?这可得说是祖母的教育问题了。老太太常跟我说:“见着梳辫子的大姑娘离远点儿,别没皮没脸的往人家姑娘跟前欺乎,怪讨厌的,记住!”这么着,日子长了我见着梳辫子的姑娘就犯怵。可这回我可是偷眼瞧了人家,这姑娘的辫子那是真长,两条垂在胸前的大辫子,辫梢儿快挨着地了。她长得也好看,长圆脸儿,大眼睛,皮肤虽说没有北院大表姐白净,可脸红仆仆的比大表姐显得俊,就是她那身不兰不灰又大的工作服瞧着不大顺眼。“你干吗这么盯着我瞧?我帮你修好了马腿,你可还没谢我呢?”她笑着说,露出一口齐齐的白牙。我想:坏啦,我那模样准是怪傻的!所幸是还没敢往前伸腿,不然,可就真犯了祖母的天条,欺乎人家大姑娘,多难听的罪名!“谢谢你 。”我小声说。“你叫小宝吧?”“你怎麽知道我叫小宝呢?”“我见天从街上过,早就认得你了。”“真的?那明儿你还来看我捏玩意吗?”“有功夫准看你捏!呦,我得走了,咱明儿见吧小宝!”说完她往北走了,我可是真盼她明天还能来。
这可是我头一回跟不认识的姑娘说话,她真挺好的,两条大辫子黑亮黑亮的,说话是笑着说,不像北院大表姐人长得不错,张嘴就喊:“小宝!把鞋趿拉递给我!”“小宝你又玩泥!瞧那两只手赶上掏沟的啦!”我简直没听她和颜悦色的说过话,瞧瞧人家说话多和气好听。那姑娘的两条大辫子老在我眼前晃,祖母诊断我是受了暑,“怎么俩眼发直呢?准是热著了,晚饭别吃啦,小宝妈,瞧万应锭有没有?给他灌一粒儿,凉水灌,别捏鼻子,拿勺压着舌头就行。”妈妈谨遵祖母的医嘱,给我又灌万应锭又灌绿豆汤,可到了还是背我去了医院,后半夜我发起烧来,妈妈说浑身烫得跟红煤似的差点就抽疯。
我这场病闹了有十天,病刚好我就溜出了街门,妈妈追出来让我回去,我说就看一会儿马车绝不远走,祖母也给说情,她这才准我在门外石头上坐会儿。坐在那儿,我可没留心马车,只把俩眼盯着南边,是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她是由南边来的。等了会子,可不是吗,她真的又从南边来了,身上穿得还是那身不招人待见的工作服,只是两条大辫子让一顶兰帽子给罩住了。妈妈由门里探头看了看,见我没挪地方就回去忙晚饭了。
“小宝,这些天怎没见你呀?住姥姥家去啦?”大辫姑娘问我。“我得病啦!”我把得病说得比得勋章还光荣。“什么病呢?好了吗?” “奶奶说是停食着凉,发烧!打针才好的。”她挨着我坐下摸摸我脑门说:“还有汗呢,没全好利落千万别再着凉,坐会儿就家去吧。” “你也会看病?”我问她。她抿嘴笑笑:“我不会看病,知道点小病也是听老人说的。”她坐得离我真够近的,我闻到她身上有股香味,这香,跟祖母花池子里的茉莉、月季的香味不一样,清香清香的像又不像,对,有点像姨姥姥家那盆桂花的香味,可是也不全像,反正是挺好闻的。“你擦香粉吗?”我琢磨她准是擦了粉。大表姐就见天擦粉,香得让人闻着直打嚏喷。“我可不擦粉,你秃小子也懂擦粉,往哪擦?脑袋上?”她笑起来,我又看见了她齐齐的白牙。“是闻着你身上有香味才问的。”我说。“香味儿?我不擦粉不戴花哪来的香味呢?你这鼻子准是有毛病?”说着,她拿手刮了我鼻子一下,好家伙,她手怎么像小锉儿!我赶紧捂住鼻子生怕她再来。“怎么,我手重了?疼吗?”她问我。“没事,是鼻子痒痒。”我撒谎放下手冲她一笑。“你真懂事,小宝,你有姐姐吗?”她忽然这么问。“我没姐姐,北院大表姐不是我亲姐姐。”我坦白告诉她。“那哥哥呢?” “也没哥哥,只有个弟弟刚会爬。” “那你愿意认我当姐姐吗?”她俩眼直盯着我说。“不知道,我得回家问我妈去。”“这是咱俩的事甭问妈妈,你自个愿不愿意呢?” “怎么认你当姐姐呢?”我想起了大表姐认干妈的事,她给人家老太太磕头可让我瞧见过。“我叫你一声弟弟,你叫我一声姐姐,往后你就是我的小弟弟,我就是你的大姐姐,就这么样认!”这主意不赖,甭磕头,我也真想有她这么个大姐姐陪我玩,不过,还是得问清楚了:“我这会儿就认你当姐姐吗?”“就这会儿,我先叫你弟-弟!”“那我也叫你姐-姐!”我俩都笑起来。她搂着我笑,笑着笑着她哭了,怎么回事呢?过了会儿她抹净泪说:“小宝,姐姐原先有个像你一样的弟弟,哎,不说了。告诉姐姐你几岁了啦?”“四岁,四岁过俩月!”这可是祖母说的,老太太把全家人的生日记得甭提多清楚了。“姐姐该送你件礼物。”说着,她解开工作服扣子,由脖子上摘下个带红绸带的小铜铃铛儿。“来,姐姐给你带上。”“我不要!妈妈说不准要人家的东西。”“这是姐姐给你的,妈妈要问就实话告诉她,她准不会生气的。”到底她把小铃铛儿带在了我脖子上。“姐姐你在哪儿住?”我问她。“就在北边不远儿,我天天打这条街上过,要不怎会认得你了呢。”
从这以后,每天到差不多的钟点儿,我就在街门外等姐姐。她也准会由家门过,这么着她差不离每天跟我一块玩泥,我们捏泥人、泥马、搕泥餑餑、扣盆儿,有时溅得满脸全是泥,我俩对看着大笑。有一天我问她:“让我摸摸你的辫子行吗?”“行,你也喜欢姐姐的辩子?那你提提它看你有多大劲儿。"姐姐坐在石头上,我站在她身后像拔井绳似的俩手往上提她的两条大辫子,真沉!姐姐笑我没劲儿,我怨她辫子忒沉,我俩笑倒了一块儿。
姐姐就在我家南边的印刷厂上班,她爱自个来去,不像厂里别的工友老是三五成群一块走。说来挺怪的,姐姐有时挺高兴见着我有说有笑的。可有时呢,她一点笑模样全没有,逢这种时候我知道她准呆不住,准会说:“姐姐今儿有事,等明儿有工夫再陪你玩,小宝懂事。”可我懂什么呢?她让我纳闷倒是真的。 妈妈跟祖母知道我认了个姐姐,这是我告诉她们的。我可没敢告诉大表姐,她太爱嚷嚷了,不信她要是知道了,整条街的人全得知道,我可不想那么办。妈妈笑我满大街认姐姐,倒是祖母挺上心,除嘱咐我不许再要人家的东西,老太太想见见姐姐:“赶明儿留她来家坐会儿。”我把祖母的盛情跟姐姐说了,她说见天有事,又不会陪老太太说话儿,不想到家去。姐姐下班跟我玩多数是没别人的时候,她好像除了我不愿跟旁人近乎,这一来,祖母到底还是没见着过姐姐呢。
(二)
八月入了伏,这天是说辨就变。这天,从早晨就热,赶过了晌午,毒太阳就像火球烤得树叶全蔫了。一丁点风儿全没有,马路空落落没车也没走道的人。弟弟起了痱子不停的哭闹,我在祖母屋里睡晌觉,刚躺下就出了浑身的汗,祖母给我搧着扇子说:“也不知这 管风的神仙全上哪逛去啦!一絲儿风全不给,睡不着就起来吧,咱们去门道呆会儿,那许还有点儿风。” 我一听,一骨碌爬起来跳下炕就往外跑,祖母在身后吩咐说:“ 搬上小板凳,拿件长袖衣裳,门道里穿堂风,着凉又得发烧!” “没风,不用拿衣裳!”我喊着跑出了二门,祖母赶着也到了门道。我扔下小板凳要迈大门槛出街门,祖母一声断喝:“ 回来!不许出去!”我骑在门槛上跟老太太磨烦:“ 我见天在门外玩,干吗今儿不许出门?” “今儿太阳忒毒,出去就得把你烤糊喽。" “我不怕!”“不怕也不准出去!” “我就出去。” “敢!反了你啦!把脚给我缩回来!” 我这儿正跟祖母戗戗呢,大臭的奶奶挟着马扎到了。她人才到门口儿,话可早说了有两车啦:“ 您瞧瞧这天!不刮风不下雨满地播火,坐着吧犯困,躺下呢?脑袋刚挨枕头,这汗就像小唧筒似的顺着脖子流开了!搧扇子不光没风呀,手搧酸了反倒越搧越热!真是的,连苍蝇全热晕了不会飞啦!您说,可怎么好。小宝干嘛呢?又犯矫情呢?瞧这嘴撅得能拴驴啦。” “这儿正跟我较劲呢,地晒得热铮似的他非要出去野跑去,我没让他去,倒仿佛拔了他的鳞,瞧这份难受的!大臭呢?在家睡觉呢?” “他能睡觉?那真是天下太平了,粘季鸟儿去啦!他爷爷就是生惯着他,由性放他出去野跑去,起了这一身的痱子,谁说也不听!要不是他爷爷这老东西挡在前头,依着他妈,早揍小子个五雷轰顶啦!” “臭奶奶,大臭上哪儿粘季鸟儿去啦?” 我插空赶紧问。“北边小树林儿,还有生子、柱子,一群。”
臭奶奶坐稳当了,点上一锅子旱烟,祖母摇着扇子,俩老太太又扯开了她们那永远说不完的老妈妈论儿。我知道她们这一聊其码得两钟头,要不趁这机会溜之乎也,那可就 错失良机了。我竖耳朵扫听着,脚下轻轻迈门槛,下台阶,往北挪了几步,没动静!一提气,我撒腿直奔北边小树林儿!快到小树林儿了,迎头一股子热风扑面刮了来,这风真邪乎,差点儿没噎我个跟头!大风把地上的黑土全卷上了天,沙子打得脸生疼,我不顾这些接茬往前奔。又一阵风刮了来,这阵比头一阵还大,地上的树叶子、马粪、小树枝儿全飞腾起来!我让风裹着原地转了俩圈儿,气喘不上来眼也睁不开了,脚下像踩上滑车子,忽忽悠悠一阵发晕我就被大风刮回了家门。 进街门我一瞧,臭奶奶八成也让大风给卷了走了。祖母正着急呢,见我回来,二话没说,啪!赏了我屁股一巴掌。我顾不得屁股疼赶紧报告天气:“了不得啦!刮大风啦!” “不刮风你能回来?雨这就到,快帮我拿东西回去!”
正当我跟祖母忙着收马扎,拿小板凳,找扇子,可了不得,猛然由天上仿佛扣下一口大锅来,门道里一时全黑!我一急,把满兜子小石头全撒在了地上,这可是我的收藏哪能不顾呢,我东一头西一头满地寻宝,祖母拉我也不走。正乱着,眼前一亮,喀嚓嚓!大劈雷正在房顶爆开了,震得山墙颤抖,椽檐儿刷刷掉土。我刚要捂耳朵,眼前一黑又一亮 ,喀嚓嚓!哗哗!大雨拍子随着劈雷铺天盖地浇了下来。祖母把我揽在怀里,就听轰隆隆隆,天地打镲,四周全响,全动,全乱!门道房檐垂下了厚厚的水帘子,院子里发了河,大水把沟眼堵住了,满院积水横流。这场说来就来凭空而降的大暴雨,把我跟祖母截在了门道里。
也不知过去了多大功夫,耳朵里轰轰声小了,我由祖母怀里钻出脑袋一瞧,街门让老太太关上了,门道房檐的水也分出了缕儿,雨势渐小。我跑过去拉开半扇街门,哇!好大的水呀!马路全成了大河,奔流的水顶着一层白泡儿沿著街顺流而下,树枝子 、树叶子漂在水面上打着旋儿的跑!黑云还在天上翻腾,闪电小金蛇似的在云逢儿里乱钻,雨还在下,凉风裹着雨星儿刮过来让我汗毛直竖。我站在门槛上往南看,忽然,影影绰绰看见一个人撑件衣裳遮着头,裤腿卷起老高露着白脚丫,趟着雨水往这边走来。咦,这身影怎这么眼熟呢?啊,是姐姐!“姐姐!“我蹦下门槛冲进雨地朝她奔去。“你哪去?回来!”祖母在门里喊。我可不管了,淌着水蹦着跑,好玩!踢一腿试试,嘩,水溅起挺高,刷刷刷,风吹落树上的雨水打在身上瘆凉。“小宝!你怎么跑出来啦?快家去!雨激着会得病的!”姐姐紧走着冲我喊。“我瞧你过来才跑出来的,快,上家避雨去!”我扯着她的湿衣襟说。“你真不听话,病了怎办!来,我背你!”她把那件湿衣裳蒙在我头上背起我往家走,姐姐身上真热乎,我摸摸她搭在肩上的辫子全湿透了,掂掂更沉了!她背我进了街门,祖母没等把我放下来,得手就在我屁股上拧了一把:“一眼不见,你就敢跑进雨地里去!”我搓着热火燎辣的屁股冲祖母喊:“您不是想看姐姐吗?我把姐姐找来啦,您倒拧我屁股!“姐姐怕我再吃亏,忙拉过我来护着说:“您别生气,全怨我,小宝是见我过来才跑出去的,有干手巾吗?先给他擦擦,别着了凉。” “不给他擦!学会犟嘴啦!”祖母说着扯过我去拿大襟狠擦我的脑袋,大有非蹭出火星来才解气的架式。祖母手里忙活嘴可也没闲着,问姐姐:“在哪住呀姑娘?”还没等人家回答,老太太又发现大事了:“哟,瞧你这身上全湿透啦,年轻可得知深浅,姑娘家受了寒落下病那可是一辈子的事。瞧瞧怎能光脚丫淌水呢?风由外侵寒由脚生,年轻不在意到时候病可就来啦。嗳唷,瞧这两条大辫子,多好!全湿得跟水里捞出来似的啦!快拧拧水吧,真是的,这儿也没条干手巾。”祖母越是心疼人话也越多。姐姐忙接住话茬说:“您甭替我担心,我身子骨结实,没事!我背小宝扶您进屋吧,门道里有风,凉!”我挣脱祖母的手拉住她说:“姐姐背我,咱们快进屋去。” “等等吧,雨又紧啦,等雨小点儿你跟我回屋换身干松衣裳再走。” “不用啦,您要是不进去我这就走啦。”姐姐说。“那可不行!姑娘,你得听话。”祖母冲院里喊:“小宝妈,拿把雨伞来!噢,带件衣裳来,我跟小宝在门道呢。” “您娘俩没在屋呀?我这就去接您,哟,院子里发大水了,准是沟眼堵啦。”妈妈在台阶上喊。“这儿有捅沟眼的家伙吗?”姐姐问。“有,门后那根棍子就是捅沟眼用的。”我赶紧献勤说。姐姐找着棍子拿起来就要出街门,祖母拦住说:“先甭去!雨正下得紧呢,再说捅沟眼得有力气,等会儿小宝妈来了再说吧。” “您放心吧,我有劲儿!衣裳反正全湿啦,不碍的。”姐姐说着冒雨出了街门,我追过去,刚挨门槛屁股就又挨了祖母一掌。
妈妈打着伞挟着衣裳淌着水来到了门道。祖母说:你出去把小宝那姐姐叫进来,这雨,激病了不是玩的,沟眼爽得等雨住了再通吧。”妈妈刚出去,就听隔墙北院里,轰!一声响,大臭岔了声的哭喊起来:“奶奶!奶奶!墙塌啦!露天啦!”臭奶奶喊:“大臭的妈,你先别过来,院里滑!房还没落架!大臭上这来,别怕!”大雨哗哗哗又下紧了。祖母一旁叨唠:“破房偏遇上拆房雨,这个假日本就不是好人,回回修房汤泡饭的事儿,这要砸着人呢!”假日本,是北院房东的外号,他有几处房产,大臭家住的那院房最破,七八家住户没一户的房下雨不漏的。去年大表姐家的房顶漏了个大窟窿,今年大臭家的山墙又倒了。 等天放了晴,假日本准又会带俩半生的瓦匠来,拼拼凑凑把墙砌起来,顶多再给房顶抹上一层薄薄的油灰,完事。假日本修得房到第二年雨季墙不塌房能不漏,那真是创造奇迹啦。北院住户一提起假日本,家家能把他骂个死人翻身!
雨住了,沟眼也通了,院里水也全退了,妈妈混身湿着由外边回来,祖母忙问: 大辫姑娘走了吗?” “没走呢,正帮大臭家搬东西,这姑娘可真有劲,我跟她说完事回家来,我得先回去看孩子,您跟小宝也进来吧。” “多亏人家帮忙,你带小宝先进去,我等等她。”祖母说。“我不回去,我等姐姐来了跟她一块进去!”妈妈回去看弟弟了。我跟祖母又等了半天才见姐姐浑身上下又是水又是泥的打外边进来。祖母无论如何非让她进屋换件干衣裳再走,我更是拉着她不放。姐姐说:“您甭留我,我家的房也不结实,要不是碰上那院非搭把手不可的事,我早走啦!趁这会儿雨住了您带小宝回屋吧,我就为跟您说一声,我得赶紧回家啦。“祖母不能再拦,只好硬把那件干衣裳给姐姐披上,我把雨伞塞给她,她顶着雨后的凉风,头也没回急急的走了,身后那两条半散的大辫子,还在往下滴水呢。
(三)
祖母跟臭奶奶常说起姐姐,俩老太太算是把她刻在了心上。臭奶奶说:"那天下大雨甭提多悬啦。我由您这儿回去凭白无辜的脑袋针扎似的疼,一进门我可就躺在炕上 连眼皮全懒得抬了。大臭跑回来我也没觉着。这天说就变,可他爷爷那老东西,也不知上哪儿撞丧去了,连影儿全没露。这天说黑就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一道利闪没完,这大霹雷,咔嚓!就在房顶炸开啦!震得顶棚刷刷的掉土呀。喘气的工夫,这大雨拍子就像天河漏了底儿,哗!大水可就由天上倒下来在地上合了缝啦!我那两间痨病腔子的破房,原本下雨就漏,趕上这大雨,好嘛,就听轰隆一声响,后檐墙整个躺下啦!亏得墙是往外倒呀,这要往里,非把我跟大臭拍成肉饼不結。大雨瓢泼似的往屋里潲,怎办?大臭的爸爸没下班,他妈腆着个快足月的大肚子,还喊着要过来呢,我说死没让她动地方。这真要有个闪失,后悔不就全晚了吗。街坊也没老爷们在家,再说,好几家房全漏了,大人孩子齐上手忙着搬盆倒罐接雨水,谁顾得上谁呀。还有让人悬心的呢,这房顶要落了架,天地打镲!我们娘俩也得給拍扁喽!真急呀,就这会工夫大辫姑娘进了屋,她进来抄起大臭背上,三把两把卷起炕上的铺盖一挟,腾出一只手架着我,我们这才逃出了那间破屋。刚离开呀,身后轰一声!半间房顶塌了。多悬呀,再晚半步,全得给捂在里头!人家姑娘把我们送到大臭他妈屋里,又冒着大雨挖了一条流水沟这才走。您说,可咱们这条街找得出这么个姑娘来吗?甭说姑娘,小伙子也没一个!我连急带吓,真晕了,连人家姑娘姓什么全没问,您说这不是白活了嘛!” 祖母说: “人家姑娘是先帮我捅沟眼的,听见响动这才又赶过去救了你们娘俩。” “是呀!敢情人家也帮了您啦,说什么也得找着这姑娘,得谢谢人家呀!"
三伏天让大雨给冲走了,天高了,风利飕了,院子里的两棵大枣树,挂满了一嘟噜一串的大红枣。清早妈妈扫院子,就能顺手给我拣回来一大捧满带露珠的大枣,这熟透的枣儿吃到嘴里又脆又甜,真比沙果还好吃呢。打枣是三叔的专利,他爬上树高喊一嗓子:“打枣喽!”全家人就都戴上草帽在院子里等着拣枣了。逢这打棗的日子,祖母就会嘱咐把街门打开半扇,为是让我那些朋友也能来沾光乐一阵子。三叔站在大树杈上,瞧准枣多的地方,啪!一竹杆抽下去,哗!枣就像下雹子似的劈头盖脸的砸下来。我跟伙伴们满院追枣儿,一不留神就能撞个碰头,踩上枣也能滑个大屁墩儿,祖母坐在台阶上瞧热闹,瞧着我们满院里跑,人追枣,枣砸人,人又撞人, 人枣一块儿滚!老太太乐得眼泪全出来啦。头茬枣打下来,妈妈跟二婶就把枣分成好多份,预备送给亲友跟街坊尝尝鲜儿。每回我跟妈妈去送礼,我全会另有收获,糖豆瓜子能塞满两挎兜儿。一捧枣几块糖一把瓜子不算什么,可是瓜子不饱是人心,邻里间的情谊,却是由这点儿小礼物显出来的,是的,那会儿的人是生活在感情世界里的。
我挑了又挑比了又比,拣出两兜顶大顶红的枣儿给姐姐留着。祖母也让妈妈拣出一盆儿枣说送给大辫姑娘,还特别嘱咐我:“见着大辫姐姐可让她家来,别忘喽!” 说来,我可真有好些日子没见着姐姐了。她上哪儿去了呢?是换班了吗?要是她改上夜班?那我上哪儿去等她呀?我翻来复去的瞎啄磨,可就是没忘一到姐姐下班的钟点,就去街门外等她,越是等不来她,我就越觉着只有跟她玩才是最快活的。记得那回我俩一块捏泥人,我捏了个拿刀的英雄像“盗御马”戏里的黄天霸,还拉着架式呢,祖母常带着我去听戏,我爱戏里的英雄,回来就试着把他们捏出来,像不像的是那么点儿意思。那天,姐姐捏了个胖娃娃,我问她:“是男的是女的?”她说:“跟你一样,秃小子。” 我给胖小子捏了把刀,说:"让俩男人打一架!""打架,干吗要打架?人跟人除了打,杀,恨,就没别的啦?我可不喜欢爱打架的弟弟。” 她说。“ 那,我跟大臭他们老是这么玩!”我挺不服气。姐姐说:“那今儿咱们就换个玩法,玩乐乐和和的多好呀。” 我依了她,那天我俩捏了一圈小泥人,全让他们手拉着手,还像跳舞的样抬起一条腿来。姐姐还给他们全起了名儿,这个叫小梅,那个叫小菊、小莲儿、小兰儿,还 有大臭、小宝,我问她:“ 哪个是你呢?” 她笑弯了腰说:“这里头没有我,我在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