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懂年纪的文革杂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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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罢课记

      66年最闹腾的时候,我和弟弟们都太小。入红卫兵不可能,连参加 “红小兵” 也要查三代,家里人还不让问。每天上学路上看见县中的学生们戴着红袖标,扛着一个比一个大的红旗,抓人、破四旧,呼口号,火烧斧砍、抄家批斗,东砸西砸,既不怕警察,也不怕政府,更不怕老师家长,不用写作业不用考试,满街贴大字报,字写得不好也不觉羞。据说还能坐不要钱的火车去北京大串联,一张张藏在仿做的绿军帽下绷紧的脸上是压不住的张扬肆意。“马克思主义…..就是…..造反有理” 这句话指不定是专门来哄teenager 的吧?我们这些在马路牙子上踟蹰流连不想回家做家务的孩子,说不艳羡一定是假的。

     我那时候刚上小学六年级,班里有几个像我一样的教师子弟,大家自成小圈子。小女生的话题也离不了 ‘罢课、造反“,如果谁有哥哥姐姐在中学当红卫兵,吹起牛来那骄傲得意的劲头能把两条小辫子都甩到头顶上 。还记得那一天,由家住县中宿舍的萍萍牵头,我这个班里最小的萝卜头附和,五六个女生开始秘密罢课(公开不敢):我早上背着书包从家里朝学校走,揣着一个馍馍半块咸菜,夹着一本二舅舅偷偷给我掏摸来平时来不及看的小说,半途拐弯去了临街的同学家聚会。大家窝在一铺大炕上,放下窗帘,叽叽喳喳玩些女娃子的把戏。屋子里昏暗的光线,给我们的胡闹涂上了神秘的色彩,撩开一角帘子,还能窥到街上偶然经过的游行队伍,听得见大喇叭里放的口号声,偏偏又没人瞧见我们,做地下党一样,真是说不出的新鲜刺激。

     如此这般革命了三天,我的小说也看完了两本,终于东窗事发:学校找到了几家家长,各方威逼下,我们灰溜溜地在男生们的嘲笑中回到教室,高个子的 数学老师没有说什么批评的话,面无表情让我们坐下。下课铃响的时候,老师匆匆离开,男生们开始敲着桌子大声唱语录歌“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女生就唱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造反有理!” 吵架一样,唱的人莫名其妙,听的人不知所云,我坐在椅子上傻看,跟着哄笑一通,虽然觉得这样放肆很有趣,私心里却着实有些发虚。其实, 过了没多少日子,学校就真的停课了。我们似乎“自由”了一阵子,便被各种风暴搅合得晕头转向。再回头,课堂竟变成了苦求而不能得的东西,各种煎熬与懊悔就不必提了。

之二:批斗会与忆苦饭

       学校停课是为了“闹革命”,我们小孩子也忙得很呢:从公社到生产队,再到各级机关,各种名目的批斗会、大批判会总要把架势摆足了吧?可惜农民就不可能在会场上守规矩,坐整齐。都是贫下中农,又不能当众吼骂,革命领导也为难得很。只有把各小学的学生调过来坐中间,听话的孩子们坐在会场上显得行是行、竖是竖,举起胳膊整整齐齐喊起口号来看着就有气概。我也曾被拎上台半闭着眼睛背诵“老三篇” 救场子,替会场主持人安抚观众。因为在农村,要弄个“万人大会”,从入场到开会,没有两个钟头搞不定。那时候没听说哪个社员有手表,左邻右舍也没见过闹钟这东西,大伙都要听大队广播匣子才知道时间的。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受邀参加北关大队晚上的斗地主大会“接受革命教育”,组织上叫了我们三个班的学生,不让在家吃晚饭,说是会后有忆苦饭吃,不能逃避。会场设在大队的仓房,挨斗的地主家据说抄出了金条,他还不愿意认罪,态度死硬。我们进去后并没有看到他的脸,民兵们把他装在麻袋里,捆麻袋的绳子绕过房梁,一头攥在两个红卫兵手里,每个革命群众发言呼过口号以后,麻袋就被高高拉起,又骤然落下,“通“ 地一声,女生们捂着嘴不敢发出惊呼,麻袋里也没有传出预料中的呻吟。如果不是能看见挣扎的身形,真不知道里面装着一个活人。批斗会久得快让我们忍耐不下去时才宣告结束,

     天已经黑透了,仓房里只有一盏25瓦的电灯,晃晃悠悠吊在房顶上。没人抱怨灯太暗,大概没人想被人看清也不想看清楚别人吧。有人去解开了麻袋,拖着那个地主出来,虽然脚步锒跄,但是至少还活着。我们这些小学生们都松了一口气,随后被带到外面的台阶上,一人手里塞了半碗糠皮苦菜糊糊,我往嘴里倒了一口 (没有筷子),满嘴苦涩,勉力吞咽下去,糠皮粘在喉咙里,呛得咳嗽,黑影中有人喊 “赶紧吃下去,想想今天的好日子!” 身后的闺蜜拉拉我的衣襟,示意我挪向一侧的草丛旁边,偷偷把糊糊倒掉了事。队里的大婶子们不吭声,睁只眼闭只眼让我们离开,大家摸着黑饿着肚子回家了。

       外婆在家里等着我,锅里留着小米粥。她听我说了批斗会的事,只念了一句“作孽啊”,后来几天我都跟外婆挤着睡,睡着了做噩梦,醒来老觉得嗓子里还有糠皮粘着,怎么都清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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