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作家文集:亚美利加随想》 (14)- 为了人生

告老不还乡,叶落难归根;从心所欲不逾矩,任尔东西南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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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达·霍根
 

琳达·霍根(Linda Hogan)

 

 

[作家简介]琳达·霍根,印第安奇克索族(Chickasaw)作家,已发表《栖息地:自然世界精神史》(Dwellings:A Spiritual History of the Natural World)[诺顿出版社(W. W. Norton),1995]、长篇小说《力量》[(Power),诺顿出版社]、《卑劣的灵魂》(Mean Spirit)和《太阳风暴》(Solar Storms)[西蒙与舒斯特公司(Simon and Schuster)]等多部著作。《卑劣的灵魂》入围普利策奖(Pulitzer)。诗集《药典》(The Book of Medicines)入围全国图书评论奖(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

霍根曾获国家艺术基金会奖(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 grant)、古根罕奖(Guggenheim fellowship)、兰南基金会奖(Lannan Foundation award)、五大文明部落博物馆剧作奖(Five Civilized Tribes Museum playwriting award)、1998年美洲原住民作家(Native Writers Circle of the Americas)终身成就奖(Lifetime Achievement Award)等奖项。曾为公共广播电台(PBS)介绍美国印第安人宗教自由的纪实电视片《万物有灵》(Everything Has A Spirit)撰写解说词。受聘于史密森美国印第安人国家博物馆(the Smithsonian National Museum of the American Indian),与其他两名印第安作家共同为庆祝该馆开幕撰写专著。她负责撰写的部份讲述印第安传统及其相传至今的历程。与布伦达·彼得森(Brenda Peterson)共同为巴兰坦公司(Ballantine)编辑出版《天性亲密:女性与动物的联系》(Intimate Nature:The Bond Between Women and Animals),为法拉·斯特劳斯和吉洛克斯出版社(Farrar Straus and Giroux)编辑出版《植物的甜蜜气息》(The Sweet Breathing of Plants)。2000年6月,又有两部新书问世。《守望世界的女人:原住民记事》(The Woman Who Watches Over The World:A Native Memoir),诺顿出版社出版。《灰鲸的神秘之旅》(The Mysterious Journey of The Gray Whale),国家地理出版社(National Geographic Books)出版。近来着手写一部长篇小说、一本诗集。家中有两匹马为伴。

 

 

 


 

 

我小时候是个害羞的女孩,安宁守静,从未渴望当作家。我和胞姐随奇克索族(Chickasaw)的祖父母住在俄克拉何马州(Oklahoma),很了解自己具有原住民的特征,但也从未想到要恪守不违。我们祖祖辈辈与马匹相伴,以篷车为家,此情此景并不算久远。我仍然可以闻到山核桃树的气味和黑核桃果仁的芬芳。五、六十年代,住在丹佛(Denver)的叔父带我参加帕瓦节(powwow),活动场地是学校狭小的健身房。总之,我们并不觉得我们印第安人的生活有什么特别。历史没有激发我们的兴趣。我们生活在另外的世界,拥有其他的天地,我内心深处却固守着传统价值观。那时,我还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一名具有传统思想的印第安妇女。我的成长过程犹如人体发育成形,恰似一棵小树无意中不知不觉长成大树。

我也没想到会成为一名作家,没想到我来自另一个美国的事实从一开始就成为我写作的根基。

尽管我是一个缅腆的女孩,不善言词,有一天我却有勇气向主日学校的老师说出自己的感受。这位老师笃信我们在圣殿中受主庇荫。我说,我坐在树下感到上帝的存在。就在那里,就在树下,我感受到到大地之爱,即使安坐如常,也能闻到松软泥土的气息,察觉草叶的生长。

我第一次开口为一棵树说话,当时我还是个孩子。那是我第一次力陈己见,或许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否则我的一生可能始终宁静无声。现在我懂得,我们一天天长大,语言能力也与日俱增。

现在,我正坐在一棵树下写出这些文字。我坐下后,见到一只蜂鸟为求偶交配上下盘旋,又看见香脂树上的蜜蜂,细香葱盛开的花丛里也有一只只花纹奇特的蜜蜂。一只瘦骨嶙峋的狐狸趴在高处的小丘顶上。

当我相信上帝是一棵树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当年祖先从密西西比(Mississippi)被迫走上血泪的旅程(Trail of Tears)前往俄克拉何马(Oklahoma),夜间有人看见他们抚摸着树叶和树干潸然泪下。"一草一木啊,他们的老夥伴",人们这样记录他们向俄克拉何马州印第安人保留区(Indian Territory)迁移的旅程。

在我心中,这一段人类成长的神奇历程形成了一部浓缩的历史,化为一段久远的记忆,凝聚了祖先的智慧。

回首往事,我可以说我是用心灵创作的诗人;我最初并不需要文字。我悉心观察。我只是顺其自然走上了写作生涯。我的作品过去是、现在仍然是生存于世的一种方式,是对我们生活在一个感性世界的认同。通过写作,我试图重新体察世间万物的方方面面。特别是我的小说,表现了印第安人的尊严、在固守成见的环境下面临的现实和他们健全的精神世界。我展示我们的存在,完整的存在,以美国为背景,从前前后后不同的侧面表现主题。我时常感念先辈的智慧,始终以生存的天地为尊。写作充满了希望,我尝试在作品中融入印第安人对宇宙的传统认知,其中有命名为游水鸭、野牛的星座,与西方的星座不尽相同。我还知道,哪怕是植物最细小的根茎都不可或缺,都对我们的世界尽了一份力量。我的写作超越了我自身。它源自另外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地方。我对此心存感激。那里有地下潜流,有海浪,还有我一无所知的新发现:

一次,在红杉树林中,我听见敲击声,似鼓点,似心跳,来自大地、树木,来自风。地下潜流激起我内心熟悉的感觉,是亲情,或是渴望......我想到前人,不知他们如何确定空中星体的位置,也不知他们怎样以长年的艰辛观察太阳的运行,发现光线从一个特定角度照到一块石头上,每年只出现一次。没有文字记录,但他们记得每一个夜晚有哪一方神灵降临,他们熟知身边的世界及无垠天际的细枝末节......这是一个自然力照拂的世界,万物合一聆听天性的倾诉。不论选择哪条道路,我都行走在众神的土地上,他们相敬又相惜。今夜,我聆听来自更深处的声音。突然,所有的祖先都聚集在我身旁。他们说道,你要静心宁神,明目达聪。你是千千万万爱的结晶。── 摘自《行走》(Walking)

于是我成为凭借写作寻找路径走进世界的人。我追求的语言超出人类世界的范畴,由此我作为一名作家,创作的作品始终在诗歌、散文与小说之间不停地转换。小说对我已日益重要,同样不可或缺的还有我持续钻研有关许多部落各种各样礼俗的记载,其中每一篇文字都包含着极其复杂的知识、对世界的理解和种种价值观。

对于所有的传统文明,在全世界各地的原住民眼中,人与宇宙之间存在着一种可知的关系,历来牵萦于心。人类的出现仅仅是大自然的奥秘(Great Mysterious)之一。生存了2万至6万年之久的文化不可能毫不足取,我可以断言。

但最关键的是,我必须学会等待、倾听与顺应,恰如上述文字讲述的情况。我必须学会,像现在这样,坐在一棵树下,期待灵感显现,向我奔来。

在我的小说《力量》中,主人公必须选择在哪个环境中生活,是祖祖辈辈及其大智大能生存的天地,还是美国社会。她通几何,会英语,也了解美国社会,但她不得不决定是否离开这个环境,与老一辈人在一起,像他们那样在自己的居住区内,按自己的方式生活:

在学校,我们听说有一种内爆星体,会向心塌陷,正如我内心的破灭,但永远没有着落点,内心坠落永不见底......月光照拂,我一边走一边悄声自语:"我离开这个世界。我远离战争与恐惧。我远离成功与失败,远离拥有的一切,远离流光溢彩汇成河的房间,如今已盛景不再。"

这本书始于一个研究项目。我当时是一个清一色由印第安人组成的工作委员会的成员,争取《濒危物种法》(Endangered Species Act)重新获得通过。那时有一个引起争议的案件,一名西米诺尔(Seminole)男子杀死了一头濒危的佛罗里达豹。我前往佛罗里达查阅法庭卷宗,准备为一本法律季刊写一篇文章。我来到埃弗格莱兹(Everglades)后,听见了主人公奥米什图(Omishto)的声音,那是作家们常常听见的声音。她想说什么,我尊行不误。

我的写作由此演变成求索,寻找一种语言,发掘一些词汇,讲述普通语言无法表达的事物;层层含义、重重爱恋、智慧闪现的时时刻刻,并非我的独造,而是千万年求知与存在的结果。我在纸上写下第一组未经琢磨的原始文字,想到的是为无声者仗义执言,不论是《力量》一书中的濒危动物,还是《守望世界的女人》一书中的历史人物,杰罗尼莫(Geronimo)部落的女军师罗赞(Lozen),我都希望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为众人熟知,备受尊重,永远不被忘记。

今晨,我坐在树下,一窝刚孵出的小蜘蛛正往外爬,它们身上丝线般的绒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家燕飞来飞去衔泥筑巢,生活在它们自己的轨迹构造的天地。我听见树后的马匹发出重重的喘息。在一匹马的皮毛上,深深地印着"U.S."的字样,接着是一些符号,这往往就成为她的标志,代表她的身份,记述她的来历。她也是另一部分的美国,来自山林草野,却落入困坐愁城的境地。印第安人的马匹以往的故事与我们自己的经历没有什么区别。当年,军队设法团团围住各部落,把所有的人驱赶到俄克拉何马州。为了限制他们的行动,军队宰杀他们所有的马匹,有时一次宰杀数千匹。这段历史催促我提笔写下:

亲缘(Affinity):
野马(Mustang)

今夜,白昼的喧嚣
已经消退
她伫立在月光下,
一块灰岩闪闪发光。
她与大地浑然一色,
水乳交融。

她的脸黝黑、平静,
四蹄重如黑石
眷归大地
历来如此,
高高的草丛
似雨霁绿草茵茵
如秋野迎风尽染
恰逢冬日降临
她的鬃毛换妆赛白雪
或许她的下腹变色
艳若溪边的
红水柳,
四腿乌焦如树木矗立。

这一匹匹马
几乎如影随形,
碎片点点。

当我们一起走在
高高的草丛中,我抚摸着她
仿佛与奥秘伴行,
带着柔美与刚烈,
犹如我们一时归属同一类动物
凭借过去的记忆相互思念。

有时,我席地而坐
看着清风吹拂她的鬃毛和尾须
一片片干草波浪起伏
都向一个方向飘动
我不禁想起
我如何走过漫漫长路
穿越时光
为她寻寻觅觅。

有时,我对她吟唱
想起基奥瓦(Kiowa)人
用歌声遮蔽他们的
马儿被美国人宰杀时的嘶叫
我在睡梦中听到的歌声。

有时在夜晚,听见她在外面,
我想到土地对于她
如同她对于我,
亲密无间。

有时我们似乎已经相识相知
早在我们这里的旅程开始以前
悄悄地,我对她唱起老歌
我在梦中吟唱的歌。

但昨夜, 正是她的幼驹夭亡
发生在几个月的
亲情和迁移以后
今夜,我坐在稻草上
看着奶汁从她的奶头溢出
滴落在地上。我擦干她的脸。
我不远万里穿越时光
为她寻寻觅觅
而这是我第一次
看到一匹马在哭泣。

那就唱吧,风说,
唱吧。

我热爱这个世界。我热爱世间万物。我因此写作,就象今晨在这棵树下。这是一个神奇美丽的世界;正是这个世界给了我语汇,这些语汇来自土地,是属于大地的语言,如作家梅里德尔·莱苏尔(Meridel LeSueur)所言,重构被支解的世界。我通过写作成为一个帮助世界再现原貌的人,再现人类和非人类物种的生活原貌,让他们再次成为一体。我为了未来而写作。我为了人生而写作。


译注:
奇克索(Chickasaw),印第安人部落,原居现密西西比州和阿拉巴马州一带
西米诺尔人(Seminole),北美印第安人的一支, 居美国佛罗里达州和俄克拉何马州一带。
埃弗格莱兹(Everglades), 美国城市,位于佛罗里达州西南地区。
奥米什图(Omishto),《力量》一书主人公,一名年轻的印第安妇女。她叔叔曾杀死一头被奉为印第安部落图腾的豹,她后来决定返回部落生活。
基奥瓦(Kiowa),美国南方印第安部落名
梅里德尔·莱苏尔(Meridel LeSueur),1900-1996,美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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