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姑姥姥和姑老爺,實際上,跟母親扯不上一點血緣關係,但他們怎麼就成了我們家的"親戚"? 這還要從母親的經歷說起。
母親出生在鄉下不富裕的家庭,姐妹三個,一個弟弟,她排行老二。母親人不笨,卻很"惜腦",極不愛讀書,加上外公外婆的舊觀念,認為女孩子早晚嫁人,多讀書沒用。所以,她衹上了小學兩年就輟學了。
母親是世代祖輩中唯一一個敢闖天下的"女豪傑"。並非她有什麼遠大誌向,而是她極其討厭餐餐吃地瓜。十四歲,她就去了本村的一個小型紡織廠工作。她幹活很機靈,後來被介紹到附近城市的一個私人紡織厰。雖然每天腳踏織布機,大汗淋漓,很辛苦,但母親開心得不得了,因為廠裡的居住條件和飲食都是農村所不及的。房間有電燈照明;"資本家"老闆提供的飲食待遇很好,每天三餐不重樣:饅頭,蔥油餅,餃子,包子,各種炒菜涼菜,等等,而且禮拜日可以休息一天,跟其他小姐妹結伴一起逛街。母親心靈手巧,後來她吃過的東西,經過改良,粗糧細作,她都能做得很好吃。
好日子只享受了幾年,國家對私有工商企業進行了大規模改造,母親工作的紡織厰也不例外,落入同樣"兼併"的命運。因此,來自農村的工人,沒有當地城市戶籍的,通通要返回原籍,不可以留下。母親就是因為不想吃地瓜被逼出來“闖天下”的,怎肯再回老家呢?有人建議母親從新疆找對象,可以嫁過去,就不必回老家了,說的讓母親有些心動。外婆聽說後,非常擔憂,死活不允許母親去那麼遠的地方,便派外公來帶母親回老家。而母親鉄了心,拒絕回去。外公無奈,只好獨自返回,跟外婆説:“她已經在外面過慣了好日子,怎麼可能再回來跟我們一起受罪?”
去新疆的確有些遠,外公來了一趟,讓母親的心遲疑了。跟母親同時間去紡織廠的一個女孩子,有人在大洋彼岸的城裡幇她找了個對象,可以直接嫁過去。她跟母親要好,知道母親的心思,也讓人也給母親物色了一個男朋友。"嫁到城裡,一切也都解決了,有吃有住,還可以辦理城市戶籍。"那個女孩很現實地告訴母親。
當然,這是母親求之不得的。外公外婆也不得不同意,畢竟好過去新疆,離家近一些。母親與父親雖不是同村,但相隔也並不遠。父親和他的兄弟姐妹很早就"移民"到了城裡,都有工作,也各自成家,唯有父親單身。父親個子不高,按照現在標準,屬於"二等殘廢",但是父親的模樣還是滿招女孩子喜歡的:大眼睛,雙眼皮;皮膚白淨;滿頭烏髮,黑油鋥亮,從中間向兩邊分開;衣著不但乾淨俐落,面料也比較講究。母親呢,也不是貌美如花,膚色黝黑,單眼皮,厚嘴唇,倒是苗條的身材很吸引父親眼球的。他倆就是這樣一見鍾情,很簡單。母親很聰明,知道自己要什麼。她有一句口頭禪:“個子高有什麼用,能當飯吃嗎!” 所以,父親個子矮絲毫沒有影響他們認識之後的感情發展。戀愛不久他們就結婚了,母親也有了工作,跟父親同一個工廠。母親比較有著傳統家庭的背景,知道"賢妻良母"是一種美德,把父親照顧得非常好。他們的日子過得甜甜美美、非常快樂。
二
母親結婚後不久,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認識了同鄉的”姑姥姥”。那時姑姥姥已移居城裡很多年,她們在老家時彼此根本不認識。因為都遠在異地,碰到老鄉,"兩眼淚汪汪",實屬不易,尤其感覺特別地親。她們追根溯源,扯骨連筋,繞來繞去,終於找出她們"沾親帶故"的一點關係。從此她們成了"親戚",逢年過節,母親和父親都會買點東西去看望姑姥姥和姑老爺他們兩位老人。
姑姥姥是個裹腳老太太,身材長得矮小瘦弱,體重最多七八十斤,看上去弱不經風,但實際上她很精明強幹。她年青喪夫﹐ 中年喪子﹐後來兒媳婦得病也死掉了。她不但孤身一人把孫子撫養長大﹐還把孫子千裏迢迢從農村帶到城市,找了工作,落了戶口。孫子長大後,又張羅幫助孫子找媳婦。結婚沒有房子﹐也允許他們同住在一個屋簷下。
不知過了多久,孫子和媳婦開始嫌姑姥姥礙事了,倆人便核計讓她回農村老家﹐騙她説有重大急事需要她回去。他們甚至將姑姥姥的戶籍提前十幾天就轉回了老家,姑姥姥根本不曉得。
姑姥姥乘船將近十個小時,又經過幾個小時的汽車顛簸,最終到達老家。剛落下腳,她就找親戚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定要她回來?親戚被問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怎樣回答她。這時姑姥姥才發現自己是被孫子和媳婦騙回來的。
"別回去了,你孫子把你的戶口都轉回老家了。"有一個親戚告訴她,並勸她:"既然他們把你騙回來,肯定是不想讓你再進家門,所以,就不要回去了。"
姑姥姥自己辛辛苦苦那麼多年,落到這個下場,豈能甘心?當下她大哭起來,實在又氣又委屈。第二天,姑姥姥沒有聼親戚的勸告,死活要回城。她要向孫子孫媳問個究竟﹐討個明白。然而﹐回到家﹐就像她的親戚所預料到的,大門緊鎖﹐試著開門,打不開,因為他們換了門鎖。
姑姥姥傷心欲絕﹐沒了住處﹐ 只好去了一個朋友家,暫且寄居幾天。姑姥姥就是這樣被孫子和媳婦無情地趕出了她自己辛苦建立起的家。 那年姑姥姥七十一歲。
朋友見姑姥姥每天流淚﹐極為可憐﹐就建議幫她找個老伴兒:一來,有住處、有個家,不至於太孤單﹔ 二來,有人養活,不必愁吃飯問題﹔三來,拿到結婚証,戶籍還可以再轉城裏來。姑姥姥聽朋友這麼一説﹐眼下無奈﹐只好接受了。
姑姥爺那時才五十歲出頭﹐正值壯年。他從未結過婚﹐自己有房子﹐也有份固定的工作。與姑姥姥見面時﹐姑姥姥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兒地哭。怎能不傷心呢?自己拖著孫子,辛苦了大半輩子﹐將近入黃土之日﹐ 竟然落得孤家寡人、流落街頭、連睡覺的“窩兒”也沒了的境地,而且要靠嫁人才有寄居之處。姑老爺先從朋友那兒聽説了姑姥姥的遭遇,所以,倆人相見時,姑老爺滿心同情﹐二話沒說﹐便同意娶姑姥姥回家。
"先在朋友家住幾天,等辦了結婚手續就過來吧。"姑老爺分別時對姑姥姥説。
事實的確如此﹐ 若不是可憐姑姥姥無依無靠的處境,於心不忍﹐自己年輕力壯、不愁吃穿的姑姥爺,怎麼會娶一個比自己大十八歲的“老媽子” 回家?圖個什麼呢?
很快,倆人辦理了結婚手續,姑老爺將姑姥姥帶回了家。週圍鄰居都替姑姥爺惋惜不平:"怎麼都不能娶個 '老媽子' 啊! 你實在太傻了!”
“看她實在可憐啊﹐沒地方去怎麼辦呢! 就當個老媽子養活吧!” 姑姥爺回答得很實在、很簡單。
姑老爺的住房是所在單位提供的,離他的工廠很近,走路也就十分鐘左右。房子很簡陋破舊,長筒型狀,地面"原裝"泥地,沒有舖水泥。一進門,像個過道,沒有窗戶,暗暗的,衹能藉點屋裡的一點光線,可以看到有些什麼東西。姑老爺把這個地方當作廚房,在牆上搭了幾層木板,用於放鍋碗瓢盆之類的東西。半空中打了一個"吊鋪",放糧食和其它雜物。常常看到姑姥爺踩著個椅子,在上面拿東西。靠地面做了一個雞籠子,裡面養了兩隻母雞。再進一個門就是屋子,裡面沒什麼傢俱,祇有一個很舊的桌子,上面放了一些常用的東西。屋裡佔據面積最大的就是火炕,上面鋪了個席子。炕前有一個用磚頭壘起來的爐竈,用於取暖,也可以做飯。
姑姥姥嫁給姑姥爺後﹐一切有了很大的改觀,除了一切生活無憂外,再也沒有受苦受累受氣。姑老爺在糧油厰工作,家裡從不缺米少油。
壞事傳四方,好事也會傳千裏。後來﹐姑姥姥的孫子聽說姑姥姥嫁人,日子過得蠻不錯,便開始帶著媳婦孩子來“孝敬”老人家了。畢竟是自己的血緣骨肉﹐而且又是親手帶大的,姑姥姥也就不計前嫌,他們彼此關係也慢慢熱絡起來。儘管姑姥爺對他們極其厭惡,但是既然娶了姑姥姥,他也衹好"愛屋及烏",無條件接納了。
三
母親和父親結婚不久,鄉下的爺爺奶奶知道父親娶了一個鄰村較窮家的女孩子,而且人長得也並不是很漂亮,就不依不饒地"鬧騰"起來。他們家在鄉下算是比較富裕,地比別人多,也做點小生意;而外婆家有幾塊山地,卻很貧瘠,每年結不出多少糧食。兩家背景的差異,成為爺爺奶奶無休止“幹預”父親婚姻的藉口。從此,母親和父親的甜蜜之窩變成了“肉搏”戰場,家裡能摔能砸的東西,無一能逃脫,可用之物所剩無幾。
我出生之後,母親和父親的感情越來越惡化。父親常常夜不歸宿,工資也不交到家裡。母親帶著我和哥哥,又要上班,又要操持家務,非常辛苦。不得已,母親求助姑姥姥,是否可以付一點錢幫忙照看一下。姑姥姥開始還比較通情達理,説:“可以,每月付十元就可以。" 可是十幾天後,姑姥姥變卦,覺得吃虧了,説:"兩個孩子把我們的口糧都吃了,你必須把兩個孩子的細糧拿過來填補。” 那時正處於饑荒年代,母親為了保證孩子吃飽,自己常常挨餓。姑姥姥每天大米白麵從未缺過,哪裡瞭解母親的實際狀況。
面對姑姥姥的要求,母親呆呆地站著,眼淚嘩嘩直流,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姑老爺無意中翻了一下母親放在廚房的提包,打開裡面的飯盒,發現是用一點點玉米麵和菜葉做成的餅子,傍邊放了幾根鹽漬過的"雪裡紅"。姑老爺對姑姥姥大發雷霆,把飯盒遞跟姑姥姥,説:"看看你的侄女吃的是什麼! 我們家的鷄吃的都比她吃的好!"
"還不趕緊上班,孩子就放在這兒了!" 姑老爺接著説。
從那以後,姑姥姥不再提拿糧食的事了。但是,母親覺得沒有滿足姑姥姥的要求,有些尷尬,她不願意佔姑姥姥和姑姥爺的便宜。另外,母親工資每月不到三十元,撫養兩個孩子,日子已經很拮據了,每月還要拿出十元給姑姥姥,實在是一筆很大的開銷。
有一天,母親心情極其鬱悶,索性不去上班,留在家裡照看我和哥哥。鄰居一位老奶奶發現她在家,便詢問出了什麼事。母親只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道出事情的原委。
"怎麼可以不上班,兩個孩子還指望你養活呢! 孩子爸爸不回來,也不交錢,你不工作怎麼行?" 老奶奶説,
"這樣好了,我在家已經帶兩個孩子了,多幾個也沒關係。你把兩個孩子鎖在家裡,尿盆放屋裡,把吃的食物準備好,放我家,再給我一把鑰匙。到了吃飯時間,我開門給他們吃東西就是了。你不需要給我一分錢。“
母親説:”那怎麼行?多少我也要付一點給你。”
"如果你付錢給我,我就不幇你照看了。"老奶奶生氣了。
就這樣,母親第二天就把我和哥哥鎖在了家裡。她下班後去姑姥姥取我們的東西。姑姥姥見母親如此"忘恩負義”,發了瘋地把我和哥哥的東西扔到窗戶外,邊扔邊大叫道:"什麼人那麼缺德,把我的兩個孩子搶去了?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我把他倆鎖在家裡了,沒有人搶你的孩子。"母親答道。
"好吧,孩子不給我看了,你拿著東西快滾!如果你再敢登門,我就砸斷你的腿!" 姑姥姥最後咆哮道。
"好吧,姑姑,我不會再來了。"母親怯生生地説,抹著眼淚離開了姑姥姥家。
從此,母親跟姑姥姥斷了來往,不是因為母親生氣或忘恩,而是,依照姑姥姥的性格和脾氣,她是說道做到的。母親實在有點怕她,擔心真的去了,姑姥姥真的會用棒子把她打出來。
在這之後,母親和父親的爭吵打鬥越來越激烈,感情走到了盡頭,母親每天搞得焦頭爛額,也無暇顧及考慮跟姑姥姥的關係。最終,母親和父親”毅然決然”解除了倆人的婚姻。
父親"淨身出戶",不久另立家室,娶妻生子。他既不是高官,也沒有什麼一技之長,衹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藍領"工人,月薪屈指可數。再婚之後,父親的新室勢必會添幾個"娃",日子已經是"雞犬不寧"了,再加上法院規定,我們每月要從他收入中“瓜分”三分之一。可想而知,他的日子過得有多貧困可憐。
爺爺奶奶把父親和母親原本還算美好的姻緣硬是“撕開”,終於滿意放手了,了了心願,從此也不再"折騰"了。據說,後來父親遷怒於他們,一氣之下,跟他們不再來往,一直到他去世。
父母婚姻的失敗,並非僅僅是因為他們沒有文化造成的個案,而出於人的無知。當今有多少人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他們的婚姻豈不也是一塌糊塗! 到底什麼是“愛”,沒人真正瞭解?以為是一些甜言蜜語、海誓山盟、百朵玫瑰、熱烈親吻....。
當今家庭在迅速在瓦解,所有婚姻的失敗,都是因為人對上帝的不認識。幾千年前上帝就説過:”人要離開父母,與妻子連合,二人成為一體。"(聖經/創世紀2:24) 也就是,人結婚之後,夫妻成為一體,任何事情由夫妻倆商量決定,不要讓父母涉入其中。 不僅如此,主耶穌也曾強調:丈夫要愛妻子,如同愛自己的身體;妻子要順服丈夫,且敬重丈夫。(聖經/歌羅西書3:18-19;以弗所書5:33)
父親離開後,家裡"戰爭"平息下來,母親的心也安靜了,這時,她想到很久沒有探望姑姥姥了。母親是一個相對懂得感恩的人,儘管姑姥姥尖刻、咄咄逼人,但畢竟在母親特別艱難時,姑姥姥幫助過她。人要有"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之心啊。
那一年,春節的初二都過去了,到了初三,按習俗是女兒回娘家的日子。母親買了點心水果,帶著我和哥哥去看望姑姥姥姑老爺。還未到,母親心裡就開始七上八下的。
剛走近姑姥姥姑老爺的窗外,母親對哥哥説:“你先進去,媽媽站在這兒看著。如果姑姥姥看見你,臉拉著,沒有笑容,或開口罵你,你扭頭就跑出來。”
"好",哥哥滿口答應。哥哥十歲,明白母親的意思。
哥哥獨自一人繞過院子幾個門,徑直往姑姥姥姑老爺家走。母親就站在姑姥姥的窗外,往裡面偷偷觀察。母親發現,當哥哥一開門進去時,姑姥姥坐在炕上,立刻往炕沿上挪了挪,一把抱住哥哥,哭了起來,然後問:“你媽媽和妹妹呢?” 哥哥指了指窗戶,發現母親沒了。其實,當母親看到姑姥姥抱著哥哥哭的那瞬間,姑姥姥遺留在她心裡的陰影瞬間消失了。母親立刻扯著我的手推門進了姑姥姥姑姥老爺家,一把抱住姑姥姥,倆人便嚎啕大哭起來。看得出來她們是喜極而泣,不含任何的怨氣。
姑姥姥心情平息下來後,摸著我的頭,說:“唉,小丫頭都長這麼大了”,然後,伸出手拉母親説:”快到炕裡邊坐,暖和暖和”。
"還不趕快聼你姑姑的話,把東西放下,坐到炕上暖和一下!" 聼姑老爺聲調像是氣話,其實,姑老爺看到母親跟姑姥姥關係修復高興著呢。接著他對姑姥姥説:“我去廚房把凍豬肉拿進來,今天讓你侄女幫助包餃子吃!”
姑姥姥和姑姥爺看到我們娘仨,屋子裡熱熱鬧鬧的,心裡高興極了。從此,我們跟姑姥姥姑老爺之間斷了的"綫",又連接起來。
四
姑姥姥是那種典型的封建式"裹足"老太太;稀疏的頭髮總擼在後面,卷起一個簪;平時喜歡穿老式的側面系釦的衣服;褲腳用一條黑色帶子緊緊纏裹著。她人雖然長得瘦小﹐但聲音卻異常洪亮﹐ 尖牙利齒﹐脾氣很大,對人百般挑剔﹐刻薄有加,臉上難得看到笑容。
姑姥姥吃飯很簡單:主食不是玉米麵餅子就是饅頭;主菜是蝦醬蒸蛋﹐裡面放點紅辣椒。每次到姑姥姥姥爺家,我也很愛吃那一口﹐不但味道搭配極好,而在那個年月﹐能吃到雞蛋是很難得的。所以,姑老爺每次看到我們去,一定會蒸一大碗蝦醬,擔心不夠我吃。姑姥姥飯量很小,吃幾口就飽了。逢年過節炒菜、包餃子﹐姑姥姥最多也只吃一兩口菜和肉、再吃兩三個餃子而已。
相比姑姥姥﹐ 姑姥爺吃飯講究許多﹐每頓飯魚肉不缺﹐蔬菜水果也不間斷。我和哥哥很喜歡到他們家,是其中的主要原因。姑姥爺長得清瘦﹐個子很高,腰板筆直。他平時喜歡帶個帽子,可以遮擋禿頭的部分。他不拘言談,少言寡語,性格溫和,對人比較寬容仁慈。他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嘴裡叼著一根長長的煙袋鍋,坐在那張舊桌子傍邊,一個勁兒地抽煙,不說話。抽完一袋,他會接著再用手撚幾片煙葉放進去,點上,吧嗒吧嗒地再抽。
"一天到晚就知道抽那個大煙袋,看我哪一天不給你扔掉才怪呢!" 姑姥姥對姑老爺常常這樣大呼小叫的。
姑姥姥平時盤腿坐在炕上﹐很少活動。做飯都是姑姥爺的事兒﹐甚至每天洗臉洗腳水都是姑姥爺端到他面前的。姑姥姥就坐在燒的暖暖的炕頭上,指手劃腳,嫣然像個“王後”。而姑姥爺忙前忙後﹐洗菜切肉。有時姑姥爺實在嫌她太羅嗦﹐咕噥一句,表示不滿時,姑姥姥就會拿起勺子,狠狠地説一句﹕“你再強嘴﹐ 看我拿勺子卡你腦袋不﹗” 姑姥姥還真的把姑姥爺當兒子看待了。
“你姑姥姥是刀子嘴﹐豆腐心。”母親看出我和哥哥不是很喜歡姑姥姥﹐總是這樣告訴我倆。
姑姥姥在城裡也幾乎沒什麼親戚,姑姥爺更是一個也沒有。跟他們常來往的,也就是姑姥姥的孫子和我們這兩家。然而,姑老爺對我們家多有偏愛。一方面是他不喜歡姑姥姥孫子和孫媳為人“功利”,還有他們過去把姑姥姥驅逐家門、霸佔房子的事情,無法讓姑老爺忘記;另一方面﹐姑姥爺也是可憐母親孤寡一人拖兒帶女的辛苦。每次探望他們兩老離開時﹐姑姥爺總是背著姑姥姥﹐ 在已經給我們包好的大米白麵和肥皂裡包裹裡,再偷偷多加一些﹐甚至有時還私下塞給母親幾塊錢。那時的幾塊錢,是不小的數目,可以吃好幾天呢。姑姥姥整天呆在家裡,坐在炕上,面向窗戶向外看。她很少下地走動,也從不出門買菜,更不下廚做飯。所以﹐家裡少了什麼,姑姥爺給了我們多少東西﹐姑姥姥一概不知。
也正因為這個原因,雖然姑姥姥屬於母親方面的“親戚”,可我和哥哥跟姑姥爺關係卻很親近。
姑姥爺從小是個孤兒﹐父母早亡。他十幾歲孤身一人,從農村闖蕩到城市裡﹐在日本鬼子手下幹苦力。每當講到自己的過去經歷﹐ 他一定會給我和哥哥講述中國人吃大米的故事﹕“……小日本鬼子非常壞,非常殘忍﹐把中國人當豬看,認為中國人不配吃大米。 如果他們知道哪個中國人吃大米,那就犯了大罪,倒黴了。...." 但每次說到這裡,他就會轉過話題:"可我卻遇到一個心眼好的'鬼子'﹐是廚房做飯的,他常偷些大米送給我,所以,我當時吃過大米,是偷著吃....。” 好在這些故事是説給我們家人聽的。但若是被“有心人” 聽到,向上級打"小報告"﹐那姑老爺定會大禍臨頭﹐怎麼也會被扣上個“漢奸走狗” 一類的帽子。
姑老爺雖然性格很悶,很少跟姑姥姥搭腔說話,但衹要看到我和哥哥去﹐就會咧著嘴笑起來﹐摸著我頭說﹕“小傢夥﹐看你小時大肚子小細腿的樣子﹐沒人想到你能活下來﹗”說著就開始模仿我哥哥學我走步的樣子,一歪一扭的。他自己邊走邊笑﹐前傾後仰。
姑姥爺的工作從沒變過,一直待在那個糧油食品加工廠。他除了每週六日工作,周日他會提著個籃子走街串巷﹐拾取牛糞馬糞﹐帶回來堆積在自家窗戶外。夠一定數量﹐他就找一個小平車,拉到工廠,換幾斤苞米粒送給我和哥哥,讓我倆爆爆米花吃。我和哥哥有時也幫助姑姥爺收集馬糞牛糞。當看到進城送菜的馬車牛車路過門口的街道時,我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車底下。衹要車一走過,我倆就會立刻跑過去,查看是否有牛馬糞便遺留在地上。如果有,不知有多高興,趕緊拿個小鏟子和小盆撿回來﹐放到後院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用一些木板蓋上,生怕別人看見,弄不懂我們留著幹啥,隨便扔到廁所的糞坑裡。那我和哥哥就白忙活了。每次姑姥爺送玉米粒過來,會直接取走。
能吃上爆米花是一種奢侈。每次一聽到爆爆米花的人沿街叫喊聲,我和哥哥會立刻飛奔出去,遞上苞米粒,一點點糖精,和五分錢。
早期的爆米花機是手搖式的。加工時,先將一茶缸玉米粒或其他穀物,如,大米,高粱米倒進一個兩頭懸掛的黑色大肚子的容器裡,蓋上蓋,擰緊,然後橫放在一個炭爐子上,有一頭有把手,要用手不停地轉動。大約七八分鐘後,隨著“砰”的一聲巨響,一股青煙,帶出香噴噴的味道,爆米花就出鍋了。蓋子被頂開的瞬間,爆米花會零星噴到外面一些,周圍旁觀的孩子會呼啦地撲過去,從地上撿起來,直接放到嘴裡,別提有多香甜了,尤其大米花或高粱米花,因為母親根本捨不得讓我們用這種穀類爆爆米花。
每每想起爆米花的經歷,就會把我帶到童年那段美好的記憶中。如今無論什麼樣的先進機器爆出的爆米花,都無法替代兒時的那種香噴噴的味道。
五
姑姥姥九十三歲那年﹐母親突然接到她去世的消息。她雖説乾瘦﹐按現在健康保養標準,她吃的東西實在不夠營養,但從未聽說她有什麼病﹐吃過什麼藥。偶時感冒﹐喝點姜湯也就了事了。
據說她臨去世前幾天就不怎麼吃東西了。我沒有趕上看到姑姥姥的遺體,母親也是直接到火葬場的。晚上母親回到家裡﹐我問:"姑姥姥得的是什麼病? "
“她沒什麼病﹐這個年齡就是熟透的瓜﹐是老死的。”母親回答得乾淨俐落、簡潔明瞭。
姑姥姥走後﹐破舊的房子只剩下姑姥爺孤零零一人,炕上是空的,炕前的爐竈也沒有火,屋裡冷冷清清的。姑姥姥不在,姑老爺成了母親的牽掛,幾乎每個月我和母親都去看望他。
“再也聽不到你姑姑嘮叨了。” 姑老爺見著我和母親就嘆氣,並指著那個大火炕,對母親說﹕“以前你姑姑就坐在那兒﹐不停地跟我叨咕這叨咕那兒的。怎麼人說走就走了呢?”
看姑姥爺如此寂寞孤單﹐我心裡非常難過不捨。有一天,我用自己省下的零錢,買了一個半導體收音機送他﹐希望讓他可以聽聽新聞、京劇什麼的,至少讓屋裡有點聲音﹐不會感到太寂靜。可是姑姥爺根本不肯花我的錢﹐硬是把錢還給我不說﹐還要多加幾塊錢給我。
“你現在還不工作﹐等你以後掙錢再說。” 姑姥爺邊說邊把錢塞到我手裡。
七九年﹐我考上了大學,第一個想去通知的人就是姑姥爺。他比我還要高興﹐ 嘴咧著一直合不上﹐不斷地稱讚我説﹕“小傢夥﹐沒想到你能活下來,還這麼有出息! 你真能耐啊﹐你這不是考上狀元了麼? 以後可以去北京當大官的。你媽可是真有福氣﹐沒白養你這個女兒。”
“姑姥爺﹐如果我能到北京當官﹐我一定帶你到北京逛一逛。”我未加思索地説。
實際上﹐姑姥爺根本不曉得﹐上大學怎麼就會一定到北京呢?又怎麼一定會當官兒呢?我的承諾也衹是想讓他高興而已。
上大學後的第一個寒假﹐也是姑姥姥去世的第二年。 記得那是周一的一個淩晨﹐月亮還懸掛在天空﹐星星一閃一閃地眨著眼睛不肯離去。雖然外面正下著鵝毛大雪﹐寒風刺骨,但是北方的屋子裡大都是暖暖的,正是人們熟睡做夢的好時機。我和母親突然聽見有人在“咚咚” 地敲門﹐不時傳來急促的聲音,說: “姑姑﹐姑姑,快開門﹗我爺爺走了。”
“聽聲音是你姑姥姥的孫子。”母親對我說。
我和母親趕緊起身開門,果不其然。姑姥姥孫子告訴我們﹐姑姥爺在半夜裡去世了。
“怎麼會呢﹖前些日子我去看他還好好的﹐只是躺在床上,不愛動彈而已,沒有聽說他哪兒不舒服。”母親說。
“他這幾天感冒了﹐我讓我兒子去陪伴他幾個晚上。聼兒子説,昨天夜裡他就開始大口大口往外拔氣﹐呼吸越來越短,很快就就過世了。”
時間太早﹐沒有公車行駛,好在姑姥爺家離我家祇有四站車的距離。我和母親只好冒著紛飛大雪﹐頂著呼嘯的北風﹐深一腳淺一腳地步行到姑姥爺家。快到姑老爺家時﹐還未見到他的遺體,我的眼淚就禁不住嘩啦嘩啦地往下流。奇怪的是,我內心平靜如水,好像淚水不是來自悲傷或難過。心裡是為姑老爺不再孤單寂寞而高興?還是對他有一種美好的思念?
我當時心情很複雜,說不清。
走進姑姥爺的屋子裡﹐早已沒了以往的溫暖,陰陰冷冷,燈光渾濁。我看到姑老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的一個木板上﹐身穿一身黑衣﹐雙目緊閉﹐ 面目僵硬蒼白,對一切不再有任何反應,儘管我離他很近,就在他的身旁。姑老爺也沒有等到我想兌現給他的“諾言”,帶他到北京逛一逛,即使我沒有到北京做“大官”。
過一會兒,姑老爺的屍體被火葬場的車拉走了,隨後我和母親,以及姑老爺的幾個工友和鄰居,一起坐公車趕到火葬場。這時,我心裡泛出無限的悲涼。“一個從我記事起就很熟悉很親近的姑老爺﹐ 就這樣在世上消失了麼?” 我在問自己。
姑姥姥的孫子和其兒子跑前跑後,顯得很忙碌。下午姑姥爺的遺體就被火化了。
”他們早就在等這個房子了﹐好給他們兒子結婚用。”媽媽指著姑姥姥的孫子和孫媳婦,小聲對我說。
從火葬場回來﹐按習俗﹐送葬的家屬要"擺宴",請參加的人吃飯。我根本沒有胃口﹐也覺得實在不能接受這個做法:一個人去世了﹐活著的人應該悲哀才是,怎麼可以立刻喜笑顏開、開懷大吃? 我想不明白。
六
姑姥姥去世,我似乎沒動什麼情感,可是姑老爺去世,我卻難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從此,我們家跟姑姥姥最後的那一絲”瓜葛"也斷掉、消失了。
回想姑老爺躺在地上木板上一動不動的情形,我不禁自問:人活在世上到底意味著什麼?人生在世就那麼幾十年,又無法決定生命的長短,為什麼還要辛苦地活著?想想姑姥姥年輕就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爾後獨自把孫子撫養成人,卻被孫子媳婦無情趕出家門。若不是姑老爺心軟娶她到家裡,有了歸宿,她的一生該有多難過悲哀! 儘管她常年坐在炕上,不活動,也不出門,平時飲食簡單,祇有又鹹又辣的蝦醬蒸蛋,食量如貓,最後還能活到九十多歲,豈不是上帝的恩典?相信姑姥姥活著的時候根本不知道。
其實是"耶和華使人死,也使人活。”(聖經/撒母耳記上2:6a) 所以,"無人有權力掌管生命,將生命留住。也無人有權力掌管死期。”(聖經傳道書8:8a) 世上有多少人希望自己多活幾年卻不成?現今醫療發達,各種營養品以及健身方法並用,的確或多或少使人的壽命有所延長。但是,世間意外或非正常死亡的人,每天實在不計其數。
姑老爺,在人看來很傻,好端端單身的日子不過,既不愁吃也不愁穿,偏偏娶一個"老媽子"回來白養白住,每天不但要起早貪黑工作,生爐子做飯,還要聼姑姥姥嘮嘮叨叨,犧牲了二十年,年老了被撇下,又是孤零零一人,似乎失去了許多,值得麼?然而,是否有可能他因著上帝所賜的良心,對人付出極大的憐憫,而使他那二十幾年的生命過得非常喜樂、非常豐富、非常滿足的呢?否則,為什麼姑姥姥離世會讓他如此失落、憂傷和孤獨呢?
人生的滿足、踏實、安心、幸福,是來自於良善、誠實、為別人利益?還是終其一生自私、狹隘、為自己而活?哪一個人的生命更有內容、更有價值呢?
毫無疑問,答案是前者。但是,世上多數人屬於後者,因為人的良心遠在人類祖先亞當夏娃就被侵蝕汙染,已經變成石心而沒有彈性了,以至於人知道良善的"道理",卻行不出來。
難過之際,心中湧出一絲欣慰,就是姑老爺持守了那顆單純善良的心,至少在我認識他的那個年歲裡。
我相信這是上帝所喜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