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沉情》行走的影子(7):故人

特安局维和小队副队长,有着一头粉橘色齐肩长发的胡敏,今年二十三岁。

胡敏生命的头十二年过得衣食无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她人生的第一个坎,是十二岁情窦初开时结识了一位十七岁的狐族少年。

这位少年肤白胜雪,眉飞入鬓,行事稳重却又率真跳脱不拘小节。他的出现点燃了某种神秘的火花,解放了胡敏身体内另一个从不认识的自己,让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人生的丰富,炫丽,和无限可能。两人相识相交的八个月零十三天,是她少女时代最快意,最闪亮,最充满幻想的一段时光。而她大胆告白的失败也直接造成了如今二十三岁高龄,恋爱经验却仍然为零的现状。

第二个坎,则是十三岁上举族从地处内陆的通城迁至临海城市“冰海”,重新开始。

胡敏成年后每每回想起当年的搬迁,那种浮萍般的无依无助依然会带给她钝钝的刺痛。

因为要避祸,胡家一个偌大的家族,好象一颗盘根错节的大树,为了强行将自己连根拔起,忍痛切断了众多非主业的根系。而缺少了旁系的辅佐和支持,重新在冰海的陌生土壤里扎根的时候,这颗曾经枝繁叶茂的大树经历了非常持久的一段水土不服。仿佛一夜之间,胡家从通城小有名气的富足商户沦落到冰海四处碰壁需要看人脸色的“外来户”,而十三岁的少女也从金鸡族呼风唤雨的小霸王花成为了寄宿学校里独来独往,不合群的“插班生”。

这段落差强烈的人生经历,让胡敏在见到落魄的猞猁族余党临西时,竟不由自主的产生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怜悯。

身着简陋粗布衣裤的临西,面目的轮廓里依稀能够看出当年的神采,只是宽大的骨架瘦得脱了相,衣服在身上晃里晃荡的好像是借来的一样。眼睛下面一对乌青发紫的黑眼圈让他显得比三十多岁的真实年龄要苍老了不少。

临西似乎捕捉到了胡敏心态上的细微变化,自嘲地笑了一声,眼角溢出些许纹路来:“敏敏,你是不是觉得我老得认不出来了?” 他顿了顿,眉眼里卑躬之外添了几许谄媚的意思,“敏敏你可是出落得越发英气了,当真巾帼不让须眉。”

胡敏虽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是见到当年摘星弄月,风流不可一世的“西少”临西如今竟然如同落水狗一般摇尾乞怜,没来由地一阵辛酸。

“西少,当真是你么?” 胡敏缓缓地收回了银色手枪,满脸狐疑地望着他。

“别,别,可不敢再提什么‘西少’了,”对面的男人连连摆手,“当初年少轻狂,有得罪的地方还请敏敏多多原谅。”

他见胡敏面有疑色,便低垂下眉眼来主动解释:“十年前我叔父事败身死,我猞猁一族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族里死的死,逃的逃,人丁凋零。我和几个还算能说得上话的小辈带着十几口老小隐居到了曲木,想着从此便隐名埋姓,不问世事。

没想到这两年曲木天翻地覆,打通了山里和外面的枢纽。我一打听之下才得知,如今的世界人兽混居,还有了特别物种安全局这样的机构,当真是凤鸣朝阳,琴瑟和睦。我隐居深山,成了闭目塞听的井底之蛙了。”

胡敏被他这番文邹邹的奉承弄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也大概齐听出了他话里面的意思。

“西兄,这次抛头露面,可是有意出山?”

临西闻言,面有喜色地向前迈了一小步:“敏敏果然冰雪聪明。我听说如今兽族可以在特别物种安全局登记身份,登记成功之后可以合法参与人族社会的多项经济活动,并且享受特殊待遇。我想……,请敏敏为我族人代为引荐。”

说着,他见四下无人再上前一步媚笑道:“自然绝不会叫敏敏白帮这个忙,有一件小礼物还请笑纳。”

胡敏被他这一笑得有点毛骨悚然,正迟疑着,有人替她答话了:“如今特安局和兽族联盟凡事都有它的规章政策,按照正常流程走就是了,走后门我看就大可不必了。” 声音沉稳却又暗中带刺。

这声音的主人从树丛背后现出身来,平日里温润和顺的面孔此时沉如秋水,透着一股不怒而威的寒意。正是兽族代表陈寰。

胡敏心中一凛,不知他在树后听了多久。

她吃惊之余有些恼。自己和临西的这番谈话虽然并没有什么别人听不得的东西,但是毕竟夹杂着些陈年的旧事和旧情绪在里面,这便算得上是私密了。

再者,她觉得当年的事罪不致诛九族,心里对临西一族的境遇是存着些同情和怜惜的。本来真要是帮着做些穿针引线的小事也无可厚非。可是被陈代表“走后门”这么一上纲上线,就没了回旋的余地,将来凡事只能公事公办了。

“这位想必是特别物种安全局的领导,鄙人猞猁族临西,幸会,幸会,” 这时一直在旁边察言观色的临西微弓着身子,发青的面孔上从里到外绽放出笑容,小心翼翼的地伸出一只手来。

这是一只比例极好的手,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年劳作的缘故,指节宽大,指尖变形,手背皮肤粗糙泛红好似戴了一层盔甲。

这只戴着盔甲的手殷勤地伸到陈代表面前,半晌后尴尬地收了回去,在裤腿上蹭了蹭。

“敏敏,我就不打扰你和领导谈工作了,有机会再去拜会,告辞,告辞,”临西清了声嗓子,微弓着身子准备要撤了。

胡敏对陈寰倨傲的态度心有不满,正要开口挽留,陈寰却出人意料地抢先发声了:“猞猁族的贺临西,昔日天灵会盟主贺知非的亲侄子,这么多年来甘于寂寞,在深山老林里励精图治,失敬,失敬。” 胡敏见陈代表脸上没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言语里却暗戳戳地冷嘲热讽,正思忖着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听见陈寰轻飘飘地问道:“贺兄也算是曲木的老住户了,不知道近来有没有听到过什么花边新闻小道消息,比如散居的兽族走失了个把个老人孩子?”

临西闻言似乎并不意外。他恭恭敬敬地回答:“我族多年来独来独往,和本地其他居民少有联络,闭目塞听。小道消息上实在并不灵通。”

 

临西走后,胡敏发觉陈寰整个人似乎都松弛了下来。他背靠着一株松树,眼睛半眯着不知道聚焦在何处,阳光透过松叶在他脸上投下一层错落有致的温柔光影,将方才的戾气和尖锐一扫而尽,干净明亮得仿佛一个少年。

胡敏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默默!”

见陈寰纹丝不动,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胡敏倐地跳到他面前的空地,双手抱拳摆了一个“请教”的架势脆声道:“当年一战红狐不敌金鸡,相隔十年,狐族少主可有胆量再较量一回么?”

陈寰撩起眼皮来幽幽地望了她一眼:“小敏,多年不见,你当真是一点儿都没变。手下败将陈默,不敢叨扰。”

他此言一出,胡敏顿时脚下一软。

胡敏索性盘起腿来席地而坐。过了半晌,她仰起脖子来,眼圈红红的:“当年我听二娘娘说你出事了,我不相信,连夜乘火车回来找你。可是翻遍了整个通城,连狐狸毛都没摸到一根。

后来才知道,我来晚一步,狐族已经搬迁到蓬莱岛了。

我不死心,又找去蓬莱岛,你师叔柳清扬倒是肯见我,可那老贱人说什么事发突然,将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埋在钟秀山狐族墓地了。我早就把钟秀山翻了个遍,哪里有什么墓碑啊……”

“所以你就一怒之下大闹蓬莱,把柳师叔经营多年的狐仙庙给砸了,是吗?”陈寰眯起眼睛来看着她,嘴角似笑非笑。

“对,砸的就是她,别让我见着你师父,我连他一起砸!” 胡敏猛地站起,胸脯一起一伏,“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做了那么大的牺牲,可别说建碑立传了,就连好好的一块墓碑,让记挂你的人好有个寄托的物件都没留下一星半点儿,这样薄情寡义的宗族至亲,要他何用!”

胡敏越说越激愤,越说越伤心,不知不觉中竟泪流满面,言语梗塞,抽搐不已。

陈寰见状,终于舍得离开他一直靠着的那颗老松了。他轻搂住胡敏微微发颤的肩头,手背抹去她脸颊的泪珠,柔声道:“怎么,水龙头关不上了?你瞧瞧,我这不是好好的,要那些无用的石头做什么?”

胡敏终于止住了抽泣,红着眼睛不错眼珠地瞪着他道:“好,我先不问你这些年都躲在哪儿了,为什么要玩失踪。我就问一句,你得老老实实的回答我……这次回来,是不是为了王队?”7

陈寰后退了半步,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着她,脸上一副忍俊不禁:“小敏的确长大了,肯管港生叫一声王队,而不是‘那个傻大个’了。”

胡敏瞥了他一眼,五味杂陈:“傻大个儿现在是我的顶头上司,可不敢造次,” 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你想和王队重新开始?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反倒遮遮掩掩,跟玩捉迷藏似的。”

陈寰乐了:“谁告诉你我要重新开始的?”

 

胡敏是在日暮西山的时候开着迷彩小吉普回到曲木这家叫做“乐逍遥”的民居的。

她这一整个下午都有点精神恍惚,老有一种仿佛在做梦的感觉。直到打开二楼大床房的房门,看到屋里稀里哗啦铺了一地的地图,才猛然想起自己是和书呆子黄静菡同学一起来出的这趟外勤。

黄静菡看到站在门口的胡敏,腾的一下从地上弹了起来。他看上去已经冲过凉了,头发蓬松地炸着,身上一套舒适的便装散发着好闻的植物香味儿。

“胡队,你看曲木这一片连绵的玄武山脉,几个山峰隐隐连成一个圆环,环底刚好是最近开始走红的玉溪湖。从风水学上讲,就好像是群山做了一个酒盅,把天地的灵气都聚集到杯底这个玉溪里了,” 黄静菡兴冲冲地把一张涂画得面目全非的曲木登山向导图送到胡敏面前,眼睛亮晶晶的。

胡敏大致沿着红笔标记出来的记号上下瞄了瞄,哼哼哈哈地点了点头。

黄静菡再没眼力也看出来胡敏心不在焉,兴致不高。他收起铺了一地的地图和工具,换了个话题:“胡队,你今天踩点去了?怎么样,有收获吗?”

胡敏意识到自己把队友晾了一天,正琢磨着怎么敷衍过去,门上响起了“咚咚”的拍打声。

“乐逍遥”的房东朱玉翠端着一个托盘,里面两碗码得尖尖的凉面,两碟时蔬小菜拍黄瓜,凉拌西红柿,还有各式调料蘸酱 一应俱全,最夸张的是,托盘里仅剩的半寸空地里见缝插针地躺着一朵水灵灵的红玫瑰,花杆上的小刺精神地支楞着,一看就是院子里现剪下来的。

黄静菡一个箭步从朱玉翠手里接过托盘,以惊人的速度将那朵玫瑰扔进了敞开的行李箱里。

老板娘见怪不怪地给了黄静菡一个鼓励的笑脸,小情侣嘛,玩什么花招的都有,有什么是一顿称心如意的麻酱面和一间有风景的大床房解决不了的?

胡敏对老板娘闹的乌龙倒没觉得怎样。她是真的饿了,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自己这碗,又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盯着黄静菡面前没太动过的那碗。

黄静菡赶紧把面碗往前推了推:“胡队,你是不是饿坏了?不嫌弃的话,我这碗也给你。”

胡敏:“真的?那我可不客气了啊。这事儿要是传到王队的耳朵眼里,可不算我欺负新人。”

黄静菡连连摆手:“不算不算,我自愿的,” 他又哼哼唧唧了一会儿,终于把如鲠在喉的一句话说出了口,“那个,今天晚上,要不我睡地铺?我自愿的,不算你欺负新人。”

胡敏总算是弄明白了他的意思,呵呵地笑出了眼泪:“瞧把你难的,这床你睡,我金鸡族的,今晚睡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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