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千禧梦 第五章 成长代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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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以后,中科院的学者们开始陆续赴美进修,名义上都叫“访问学者”。韩兴国第一次出国时,女儿韩伊雯刚上高中,儿子韩一迈刚上初中。半年后,韩兴国转了身份,开始攻读博士学位。象绝大多数中国老留学生一样,韩兴国省吃俭用,几年下来攒的钱可以买够几大件;王春燕来探亲,陆续把照相机彩和电冰箱等带回了国。拿下博士学位,韩兴国去UC伯克利做博士后,却开始不安。博士后的薪水是研究生的那点资助所不能比的,不知不觉间,韩兴国手里忽然有了近一万美元。他根据自己的消费水平仔细计算了一番,做完两年博士后他可以攒下大约5万美元。这笔钱在80年代是一笔不小的财富。韩兴国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了。

韩兴国努力静下心来,反复回想建国以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从镇反肃反,三反五反开始,几乎每过几年就要来一场运动,三面红旗大跃进,反右派,搞四清上干校,然后是十年文革。三十年来,正所谓“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多少人家破人亡。妻子王春燕祖上是红色资本家出身,捐完了家产后原本算是已经干净了,“反右”开始后,王春燕的父母又心生恐惧。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老两口和孩子们一起把两千多块现大洋丢进了街边几个公厕的茅坑里。那些钱是他们仅剩的,很久以前曾经微不足道的一点家产,留给孩子们将来念书用的。他们深深知道,在这个动荡的新社会,富有是一桩原罪,他们这种家庭实在承受不起。

这笔5万美元的财富早晚会被人知道,韩兴国忧心忡忡。和妻子一起在美国旅游几趟,把钱挥霍一空?不行。俩人都没有这个习惯。王春燕绝对会把钱攒下来留给儿女们。可是留下这笔钱行吗?博士后的薪水是可以查到的,研究所里的人现在几乎都是穷光蛋,妒忌的恐怕不在少数。将来一旦又有政治运动,自己肯定成为众矢之的。知识分子都是良善之辈?韩兴国不相信。当年红卫兵到中科院揪斗“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他们的口号就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中科院那么多的右派,可都是知识分子们自己选出来的。平时大家和和气气,一有政治运动个个翻脸无情,为了自保什么事都做得出。韩兴国思前想后,觉得这钱还是不能留,也不能挥霍掉----挥霍掉也没人信,他们只当你是存下了,一有政治运动还会来找你算总账的。不能花也不能留,那只好捐了。韩兴国觉得自己想通了,用这5万美元买几件甚至几十件高级科研仪器,然后全部捐献给研究所,两全其美。至于5万美元到底能买多少件,韩兴国完全没概念,反正花光了钱就是了。

打定主意后,韩兴国开始有条不紊地完成这个捐献计划。研究所开始陆续收到韩兴国捐献的仪器。王春燕来探亲,自然会问起丈夫的财务状况,韩兴国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王春燕一番盘问,很快发现了韩兴国宏大的捐献计划,自然是怒不可遏。夫妻俩大吵了一架。韩兴国理亏,只好答应不再捐献了,还答应把以后存下的钱交给妻子保管。经历了这么一遭,韩兴国果然十分守信。等丈夫做完博士后回国,王春燕如愿拿到了两万一千美元。她以儿子和女儿的名义在中国银行开了两个户头,各存入一万美元。女儿的一万美元是嫁妆;儿子的一万美元将来留学用。

韩兴国的捐献堵住了很多人的嘴,却也没有为自己带来任何其它的好处。所里的领导只觉得他软弱可欺,除了通报全所表扬了一番,号召大家向韩兴国学习,对他的待遇一切依旧:研究生没少让他带,正研究员的职称却仍然迟迟不给他提。挣了钱买成仪器捐给研究所,这种行为看似高尚得近乎荒诞,对韩兴国而言,却有内在的必然性。至于儿子去CERN工作却要少拿一点工资,韩兴国一方面确实有想锻炼儿子的意思,尽管方式比较奇特;另一方面,他谨小慎微惯了,担心儿子拿钱多了别人妒忌,因为所里的某些人有时候也会短期去CERN工作。

“这是我最初的提议,你不同意就算了。1500瑞郎可能是有点少。”韩兴国道。

“那我工资到底多少?”

“你爸原来给你要1500瑞士法郎。你章伯伯也大怒。骂了他一通。真是活该。后来你爸说,那就2000瑞郎吧,不能再多了。多了就锻炼不了你了。你觉得呢?”

“2000瑞郎是平均数么?我还是觉得你们操这种心多余。CERN会有自己的标准的。”

“但仍然是可以谈的。”韩兴国坚持道。

“没必要吧。CERN的研究生给多少钱?照着这个数要就行了。我马上就要读研究生了,这么要很合适。”

“你章伯伯也是这个意思。他把你推荐到CERN,然后让你在那儿苦哈哈地活着,每天为生存而精打细算,那他作为长辈,自己都说不过去。”王春燕道,“现在的行情,CERN的研究生一个月给3800瑞士法郎。西欧的大学,去CERN做博士论文的学生,也照着这个数给。美国的大学给的低,因为美国物价水平低很多,所以去CERN做实验的美国博士生都申请补助,CERN也基本上会酌情给一些钱。这是你章伯伯说的。他在这方面非常有经验。”

“那就行了呗。我也要3800瑞郎。”

“但是你爸的意思,是照着这个标准的一半要,2000瑞士法郎就足够了。这样可以锻炼你。”

“那这样吧。要还是要3800瑞郎。我自己留下2000瑞郎生活,剩下的1800换成美元寄给你们,按月寄。就算我孝敬你们的。这样总可以了吧?”

王春燕眼圈一下子红了。韩兴国连连摇头。

“不行不行。我和你妈拿这钱没用。我们有工资,可以生活。你少要一点就行了。我看2000瑞郎足够了。”

“竟然还有这么自己折腾自己的。”韩一迈觉得不可思议,“爸,您这都是什么想法?”

“爸爸是有苦心的。你知道斯巴达这个国家吧?是古希腊的一个城邦。”韩兴国对儿子道,“他们对年轻人有一套完整的训练制度,从出生就开始的。刚生下的婴儿,身体不好的直接扔到山里让狼吃掉,从童年开始就进行严酷的体能训练,直到成年。有机会你应该去读一读古希腊史,斯巴达的故事会给你很多启发。”

“我读过。在大二的时候我修过世界史。我还特地去北图借了三本书,全读过了。”韩一迈应道。

“哦?有启发吧?”

“当然有。总的来说,斯巴达的那一套是反人类的。您先别急,听我说完。”韩一迈不理会父亲的不满,“斯巴达的孩子们,十几岁被强迫去野外生活,应对各种严酷的挑战。比如打劫路人和民舍,这些不仅被允许,而且被赞扬。您去了欧美那么多地方,去过斯巴达吗?据说那些地方现在都是庄稼地,什么也没留下。斯巴达这个民族已经灭亡了。而且是那种彻底的亡国灭种。”

“这种邪恶的文明,天怒人怨,早该灭亡。”王春燕插言道。在引经据典上,她自然说不过韩兴国,儿子能有理有据地反驳,这让她很欣慰。

“好吧。这个例子不好。我承认。”韩兴国改口,“很多宗教团体,也有类似的锻炼年轻人的传统,你能说他们这些传统都不好吗?”

“确实有,我听说过一些。”韩一迈点头,“个人觉得,那样并没有什么不好。”

“这么说来,你也同意了。”韩兴国松了口气。

“但是那些宗教团体,在世界各地都有很强大的背景,掌握很多资源。他们锻炼年轻人,不是简单地让他们在残酷的环境中自生自灭,而是暗中有安排的。那些年轻人一旦活不下去,可以马上得到帮助。”韩一迈解释道。

“我就说嘛,怎么可能。”王春燕道,“你现在把你儿子扔到瑞士,举目无亲。手里只有那么一点钱。人家那些宗教团体的历练,孩子都有隐形的帮助,不至于出什么意外。你儿子他哪来的帮助?他只能自生自灭。”

王春燕说着,眼泪都要下来了。

“这不是讨论嘛。没你说的那么邪乎。2000瑞郎虽然不多,但也不少。不用节省,也可以应付所有的生活开支。他一个人够用了。”韩兴国劝道,“咱们还在商量么。主要是看看他自己认同不认同。老章不是也不同意嘛。”

“食古不化,幼稚。”王春燕总结道,“普通人怎么会有你这种想法。”

“这些古人的做法。我认为可以借鉴,但不可取。”韩一迈正色道,“过度的锤炼,会对身心造成永久性伤害。比如说你们吧,在我这么大的时候挨过不少饿。那几年的经历很可能对你们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伤害,而且是永久性的。”

“哪有这种事情?我和你妈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那是因为你们现在还不老。你们才50多,心脏都开始有点问题了吧?我认为,主要是因为你们年轻的时候身体受过折磨。”

“照你这么说,锻炼身体也有错了?”韩兴国揶揄道。

“所有的锻炼都会产生损伤,这叫运动损伤。如果运动损伤不大,一般都是可逆的,也就是说,身体是可以自动修复的。修复好了,身体可能比从前更好。这就是普通人通过锻炼,只要不出格,身体会越来越好。但是,很多运动员为了出成绩,练得太狠,损伤程度太高,就恢复不了了。这种损伤就是永久性的。你们虽然没练过,但是饿过几年,内脏器官很可能受过损伤,而且不可逆。普通人70岁开始有老年性疾病。你们再过10年,很多老年性疾病可能就会提前到来。这些我都仔细琢磨过,看来我得早点儿给你们想办法。否则你们怎么长寿啊?”

“你是说,我们会提前衰老?”韩兴国惊讶道。

“对。就是这个意思。从统计上说,你们这一代人,很多人都会的。不过你们放心,10年以后我就开始给你们买很多补品,延缓你们的衰老。”韩一迈笑道,“这叫先天不足后天补。”

“又胡说八道。”王春燕斥道,“没大没小。”

韩兴国沉默了。永久性伤害,这几个字其实对他触动很大。他从30多岁心脏就不好,而且有长期的胃病,而自己的家族的男性一直都是长寿的,没有心脏病史。他们这一代人,或多或少都挨过饿,程度不同而已。他身体早现的问题,应该与60年代初的饥饿有关。儿子的说法,很显然是有道理的。韩兴国确实想让儿子接受一些生活上的锻炼,但是如果因此对儿子身体造成永久性伤害,做为父亲,他也是绝对不愿意的。CERN作为世界著名研究中心,给出的工资标准,是足以让一个四口之家生活得很富足的。所里和儿子年龄相仿的孩子很多,儿子无疑是最优秀的一个,也许他本就应该享受比其他人的孩子更好的待遇。韩兴国思索着,内心深处的顾虑在逐渐消逝。

“不说话了吧?哼。”王春燕瞪了丈夫一眼,“想法那么奇怪。小迈,你刚才说得对。长期的锤炼对身心都有伤害。你爸爸不仅身体上有永久性伤害,心理上也有。他就是年轻的时候饿的。”

“那你呢?你也挨饿了。还不是一样。”韩兴国反驳。

“我心理上恢复了。你就没有。”王春燕笑了,对儿子道,“反正你章伯伯也觉得你爸爸想法很奇怪,现在有解释了:饥饿。长期的饥饿。”

韩兴国没再吱声。他和王春燕恋爱的那几年,从来没让她吃饱过,尽管那不能说是他的错,那是时代的错。无论如何,往事不堪回首,他不愿意再跟妻子谈论过去挨饿这件事。

“那好吧。既然还可以商量,我就要3800瑞郎。少一个瑞郎我就不去。既然这也是章伯伯的意思,那就这么定了。”

“这是很难得的锻炼机会。2000瑞郎也不少,你还是考虑一下吧。”韩兴国最后一次坚持。

“不用考虑了。”韩一迈对母亲道,“妈,新栋哥如果学的也是物理,章伯伯肯定早把他弄到CERN去了。您觉得章伯伯会让他儿子拿一半的钱,只为了好好锻炼一下?章伯伯下得去手吗?那可是他亲儿子!我爸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就是。”王春燕道,“妈妈想到这一层就伤心。韩兴国,你干的这是什么事啊?”

“你们不要误解我。”韩兴国动摇了,“我还有另外一层考虑。你们知道CERN是很多国家合办的。德国人,法国人,荷兰人还有其他北欧人,一般说来还算公正,工资上不会亏待中国人。意大利人很不一样,他们比其他的西欧人更了解中国人的心理,知道中国是第三世界。”

“那又怎么样?”韩一迈撇了撇嘴,“第三世界的人,也是人呀。”

“意大利人事实上是很想帮助第三世界的。他们搞了很多这样的合作。这么做无疑是高尚的,我们实际上应该感激他们。”韩兴国看了看妻子和儿子,“但是意大利人给的工资低,象那1500瑞郎的工资,都是意大利人给的。因为他们知道,也公开这么说过:就算工资这么低,你们第三世界的人,也会抢着要来。”

“降尊纡贵。”韩一迈笑了,“这帮意大利人真有意思。”

王春燕嗤之以鼻。

“孩子,我们所里就有这样的合作。意大利人给钱,工作地点也在CERN,工资大约是2000到2700瑞郎。你如果去了CERN,会经常遇到他们,很多人也许认得你。”

“所以呀,你就让你儿子也拿2000瑞郎!”王春燕终于明白了,“你怕什么呀?你这种犬儒哲学,我真受不了。”

“我怎么就犬儒了?”韩兴国不满道,“乱扣帽子。”

“那是古希腊的一个学派。第欧根尼。”韩一迈接口道,“爸,既然这关系到您的工作,我会非常注意的。碰到你们所里的叔叔阿姨,他们如果问我挣多少钱,我就说2000瑞郎,这样总可以了吧。”

“好吧。我知道就会是这个结果。”韩兴国终于松了口,“反正是老章管这个事。他如果要不到3800瑞郎,那可不是我的事。”

“没问题。大致平均数就行,少几十也没关系。谢谢爸。”韩一迈笑了。

“刚才还说少一个瑞郎都不行呢。”韩兴国哼了一声,“现在少几十也没事了?总有一天被你气死。”

“不至于。您会长命百岁的。”韩一迈嬉皮笑脸道,“我属于给点阳光就灿烂的那种。您等着吧,将来我会光宗耀祖的。”

韩兴国再也气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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