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电影的痴迷,终归于理性。
童年,我是部队大院里度过的。跟王朔、都梁那些从部队大院里长起来的一样,大院子弟都具有强烈的大院情结。四十年过去,一见面,你爸是哪个师的,我爸是哪个团的,你当时是住的几号楼,我当时是住的几号楼,一切亲切自然,宛如昨天。
不花钱看电影,大约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只有大院里的孩子才能够享有的特权。多少年以后,当年一起光着腚长大的发小林军(笔名“老橡树”)曾经写过一篇回忆大院生活的文章,他说:“跟周围的单位相比,我们大院的设施相当完善,基本上就是一围墙里的小社会,不光有服务社、托儿所、卫生院,还有洗澡堂和上下两层的大礼堂。当时一位老首长戏称:如果部队再建一座火葬场,那么从生到死都不用离开部队了。差不多每周二、周四,大院里都会放电影,一到这时,就是整个大院最热闹的时候。”
虽然大院里建有上下两层的大礼堂,但是每到夏秋两季,经常是在电影院前面的小广场放露天电影。于是,每家每户一到周二和周四,就鼓动孩子提着马扎去小广场占位子。我就经常提着三四个马扎去占位子,有时候,还会找几个砖头块,先在小广场上画几个圈,再把砖头块摆放在圈圈里,以宣示这块地皮已经有了主家。
我的父母都是胶东人,胶东人性格热情奔放,胶东妇女最大的特点就是嗓门大。我一直认为,胶东妇女之所以嗓门大,就是因为性格太热情奔放。我母亲便是这样热情奔放的人,每到大院里放电影的日子,总是会让我先去占位子,自己却走在后面,走到邻居家门口的时候常常会喊几声:“走啊,看电影去了,我家老三已经去占位子了。” 我上面有两个姐姐,老三,自然就是我了。
放电影的时间是固定好了的,人家又不是不知道,可母亲总是喜欢隔着老远就喊,喊邻居一起去看电影,心安理得地坐在我提前占好的位子上。那时候我年龄小,没耐性,画好圈、占好了位子之后,常会跑去跟小朋友玩,结果到了放电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画的圆圈要么被人家用鞋子抹掉了,要么直接就摆上了别人家的马扎。小伙伴们为了争地盘,就会发生争吵,但凡争吵,就总归会有赢的一方和输的一方,输了的一方就会抹着泪,跑到屏幕背面去看电影,其实,跑到背面一样看电影,只是,画面发生了左右翻转。
那个年代,看过的片子真是不少,除了《地雷战》《地道战》《上甘岭》《南征北战》《小兵张嘎》《铁道游击队》《渡江侦察记》《闪闪的红星》《永不消逝的电波》《野火春风斗古城》这些传统经典老电影,还有一些较少为人所知的战争片,千篇一律地反映新中国来之不易,是用烈士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这些电影对大院子弟的成长,影响是深远的。另外还放过几部外国电影,记得有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火车司机的儿子》,印度电影《流浪者》,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年》。至今,我还记得《流浪者》里最著名的一句台词:“法官的儿子永远是法官,贼的儿子永远是贼。”以及《列宁在1918年》里那句最著名,也是传播最为久远的一句台词:“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七十年代末期,大院里的人逐渐看上了更多的彩色影片,从《小花》《红牡丹》《庐山恋》《归心似箭》《今夜星光灿烂》里,我认识了陈冲、刘晓庆、张瑜、姜黎黎、斯琴高娃和张金玲,都是那个年代家喻户晓的电影明星,她们在银屏上的形象朴素大方。有一年,她们的头像被印在了挂历上,进入千家万户。还有《甲午风云》里的饰演邓世昌的李默然,《戴手铐的旅客》里的饰演刘杰的于洋,《今天我休息》里饰演民警马天民的仲星火,每个角色都招人喜欢。
有几部老电影,虽然印象不深,但因为台词经典,所以还记得它们的名字。比如《海港》里的“大吊车,真厉害,轻轻地一抓就起来”,直到现在我还会唱上几句。再比如因为一句“马尾巴的功能”,我记住了电影《决裂》和老演员葛存壮。
因为娱乐项目少之又少,在没有电影的日子里,部队官兵大多是喝小酒、打扑克消遣时光,家属们则津津乐道地议论着电影里的情节。这个说:“王心刚演得真棒。”那个说:“我看还是赵丹演得好。”还有的夸孩子:“你家那孩子,长得真像《闪闪的红星》里面的潘冬子……”小孩子们则模仿着电影里的情节,玩骑马打仗、镇压“反革命”。
有一年,大院放映美国战争影片《血战大西洋》,这在当时是一部教学片,只有一定级别以上的干部才能够观看,在影院门口还特意安排了战士把门。我们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得知这一消息,急得火烧火燎,围着影院绕了好几圈,最后还是想出了办法,模仿着战争电影里的情景,采取搭人梯的办法,从女厕所的小窗户爬了进去,悄悄地摸上二层。不过,小孩子总是会闹出些动静的,没几分钟就被在楼下看电影的首长发现了,结果我们一个个被拧着耳朵,提溜了出去。
从大院里长到十几岁,看了十几年的免费电影。几乎每次放电影之前,都要加映《新闻简报》,所以后来就慢慢有了顺口溜:“中国电影新闻简报,越南电影飞机大炮,朝鲜电影又哭又闹,阿尔巴尼亚电影搂搂抱抱,印度电影又唱又跳,苏联电影革命口号。”
中学时期的一个寒假,同学们一起相约,去电影院看《伦敦上空的鹰》。这是一部法国、意大利、西班牙合拍的电影,故事以德国纳粹在1940年空袭英国为背景而展开,即使是在战争最残酷的日子里,人们也享受着甜蜜的友情与爱情,使我懵懂的心里,充满了对爱情的向往。我想,有一天我也要成为一名军官,像个男子汉一样拥抱着心爱的女孩,呵护好她。
上军校期间,每周四、周日晚上各有一场电影。看电影是集体活动,每个学员队都要列队前去观看。放电影前,各学员队之间要组织拉歌比赛,拉歌的重点在“拉”,不在唱,歌声此起彼伏,声势颇为浩大。部队拉歌,有点像在酒场上劝酒,自己端端酒杯,其实只是意思意思,关键是要想方设法,劝对方把酒喝下去。
有一年夏天,动作影星成龙和杨紫琼去我们学校拍摄电影《警察故事》,十几分钟的两组镜头拍了整整一天。第一组镜头,十几个学员队、上千名军校生作为群众演员,一遍又一遍地在操场上走队列。第二组镜头,在学校大礼堂召开庆功典礼。镜头拍完,杨紫琼给台下上千名军校学员“万福”,引得我们这群年轻人齐声起哄。
这些年,制作费动辄上亿的大片接连不断,演员阵容庞大,拍摄场景宏大,故事情节严密,后期剪辑精美,一张电影票,少则几十元,多则近百元,但电影院的环境也确实好了,斜躺在沙发座椅上看电影,3D4D再加环绕立体声,看电影已经不仅仅是一种视觉上的享受,更是对生活压力、工作压力的释放,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真正留下深刻印象的电影不多。
想想,还是老电影,更耐人回味——黄昏时分,一群穿着塑料凉鞋的小孩子,还没来得及吃饱饭,就提着马扎去抢位子,找破砖头块画圈圈,为了争地盘而发生争吵,抹着眼泪跑到屏幕后面去看背影……这一幕幕,好像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却又仿佛就在昨天。
还是《小兵张嘎》里的那句台词说得好:“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
写于2018年1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