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讲述了老海归吴友三和白卷英雄张铁生之间的轶事,不禁想起张铁生是怎么改变自己人生的。
就是在1973年,我也参加了文革期间的那次高考。那时我在陕北插队,知青都可以报名,而且可以不上工,复习功课两个星期。凭着记忆我把学过的数学物理公式、化学方程式都写下来,自己给自己出题作。晚上不再听美国之音,而改听中央台,了解形势,背点儿时兴的政治词语。
报考程序还挺正规,填志愿表报考三个大学,检查身体,政治学习,端正态度,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我特想回北京,可是又怕三个志愿都填北京的大学,录取的可能性会下降,所以报了一个北京的大学,两个当地的大学。
考试内容很简单,最难的一道题是用三角计算宝塔山的高度。因为报了北京外语学院,所以除了数理化以外,还得考外语。我对外语信心十足,考了英文和俄文,也很简单,朗读翻译几个句子和流行口号。
第二天,负责考试的王老师告诉我,我的外语考全县第一,我已经被北外录取了,而且入校后直接上英语系二年级,学校会马上发入学通知书。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其他考试成绩就不算了吗?王老师让我放心,这里的一切由他们来招生的几位老师作主,让我回去等通知。我那时的兴奋和激动是无法形容的,村里就剩我一个知青了,招工已经冻结了,上大学是唯一离开农村的出路。
就在这个时候,出了那个白卷英雄张铁生。“上边”宣布,所有考试成绩和招生名单作废,入学要以贫下中农推荐为主,重新录取。我惶惶不安地在村里等了两个月,度日如年。到了九月,一般学校都开学了,还没有音信,我彻底崩溃了,整天恍恍惚惚。
有一天傍晚,坐在窑洞前发呆。村里的娃从窑坡上跑下来,递给我一封信。信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和“北京师范大学”,我迟钝的头脑却没能接受眼前的事实。天色已黑,我麻木地走进窑洞,点亮油灯,拆开信封。“你已被我校数学系录取”几个字一点儿都没让我兴奋。荒唐,一定是搞错了。把灯吹了,安然入睡。
第二天,生产队长问我什么时候走,我才朦朦胧胧地觉得,我真的要回北京了。后来才知道,招生的老师们用调包的方法偷梁换柱,把各校原来招生名单上的人名互相大调换,在名单前面加上了当地干部子女的名字,什么粮食局局长的女儿,县委宣传科副科长的儿子,骗过了当地教育局和县委,最后才通过。这样我的名字从北外的名单上消失了,而出现在北师大的名单上。
回到北京,见到院里一位知青,心照不宣地互相恭喜。她说她上北外,我开玩笑地说,你把我的名额占了。她说,你还在乎是哪个学校,能回北京就行了。
是啊,回北京了,上大学了,管他是哪个学校呢。其实不然,学校跟学校大有不同。有的学校按部就班上课,有的学校整天“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工农兵上管改”。北师大属于后者,至少我们班是这样。
我们班,40余人,一个老高三,两个老高一,其他全部是初中文化水平,还包括一堆文革期间才上初中的,实际水平只有小学五六年级。10个知青,1个退伍军人,其他30多人都是农村同学。大学三年,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时间少,“学工学农学军”时间多。头一年的课程包括小数分数的换算运算(信不信由你)、平面几何(用绘图、土地丈量代替);第二年开始学一点概率统计,主要是华罗庚搞的“优选法”,没完没了的下厂,然后是邯郸军训;第三年“反击右倾翻案风”,批邓,学校停课搞运动,最后学了一点正统数理统计,到北京气象局“活学活用”。毕业前在大山沟里的一所小学实习…这就是我的大学经历,毕业后凭着高中的那点底子,在中学混口饭吃。
我常想,假如没有张铁生,我会上北外,毕业后分配到外交部或外贸部。北外高干子弟多,外交部也许轮不上我,但我可以堂堂正正地说,我是北外英语系毕业的。不像现在,张不开口说我是师大数学系毕业的。我的全部数学高等教育只是严士健教授第一天的“初等数论”,一节课以后就被革命小将们赶下台了。
我的人生轨迹就是这样被那个跳梁小丑张铁生改变了。
毕竟是回北京了,毕竟是“上过大学”,我终生感谢那年为北京知青争取权益、与邪恶势力抗衡的招生老师们。多少知青,因为张铁生,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人生道路上多了许多坎坷和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