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续忆》
第六章 我和春节(注1)
（上）
徐家祯
今年元旦晚上，我在朋友卢家吃饭。同座有位澳洲老太太八十多岁了，还是 很健谈。她说，她活了一辈子，还从来没有与中国人一同庆祝新年。
接着，她问我:“你也过元旦吗?”
我说:“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是农历新年，也叫春节，就好像西方人把圣诞节 看得比元旦更重要一样。至于我，每一天都一样重要，什么节我都不过。”
大家庭过年时供奉灶司菩萨(约摄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末)
讲我什么节都不过，如果就现状而言，那是事实;如果说的是过去，那就是 假话了。我记得以前我母亲还说过我 :对过年“最正儿八经”(杭州方言，即“认 真”)。说到对过年起劲不起劲，那是完全跟环境和年令有关系的。回想过去，从 五岁左右到十五、六岁的春节是最值得我留恋的，因为五岁之前，年纪太小，已 模糊不清了;而十六岁之后，政治环境改变，就不再允许我以同样的心情去过春 节了。
十岁以前，我生活在一个五、六十口人的大家庭中。其中，大约一半是主人， 一半是仆人。大家庭的首脑是我曾祖母，到改朝换代前一年才去世，享年八十多 岁。她有三个儿子，分别形成大房、二房、三房。我祖父、祖母早逝，大房由我 父亲一家六口组成，最为简单。二房、三房是我两位叔祖的家庭，每房都有不少 子孙。三房人家住在一幢大房子中，平时日常起居活动有分有合，遇到重大活动， 如:节日、祭祀、婚丧之类，则一起筹备进行。过年是一年中最大的纪念活动， 当然由大家庭集体庆祝。
文革前在江苏路朝阳坊22号饭厅中吃年夜饭之一
左起:小弟家汇、妹妹家和、母亲、父亲、作者、弟弟家树
(约摄于1964年)
可惜那时年纪太小，许多事已经记不清楚了。我尚有记忆的是大家庭在一起祭祖，然后吃年夜饭。
祭祖总在五开间大房子正中楼下的大厅中举行。事先，四周墙上都早挂满了 已故祖先的跟真人差不多大小的彩色画像。我祖父、祖母的画像也在其中。祖父 祖母在我脑中，一向就只是画像上的人物而已，还不如比他们大一辈的曾祖母来 得有血有肉。
放供品的是又高又大的清朝年制紫檀木供桌，桌上除了放满鸡、鸭、鱼肉之 外，我印象最深的是棕色的大酱猪头，原原生生一个放在红色的漆盘中，供在桌 上。我不知道过年供猪头是否有特别意义。但在孩子眼里，活活生生一个大猪头， 当然是最为瞩目，足以使他永生难忘的了。
文革前在江苏路朝阳坊22号饭厅中吃年夜饭之二
左起:小弟家汇、妹妹家和、母亲、父亲、作者、弟弟家树
(约摄于1964年)
供桌上还点着胳膊粗的一对大红蜡烛，可以一夜点到天亮还点不完。放香烛 的景泰蓝祭器比我人还高大，也是清朝制品。供桌和祭器是平时都放在客厅里的，只是过年时节点上香烛，围上绣花大红桌围、椅披，就显得更加光耀夺目罢了。
1962年2月4日农历除夕与弟妹摄于上海江苏路朝阳坊家中走廊上
(左起:妹妹家和、小弟家汇、弟弟家树、作者)
父亲在照片背后题清平乐词一首
过年是重大的集体活动，大家庭成员都要聚集于大厅之中。其实.这类活动 的意义，说是庆祝，还不如说是大家庭成员趁机团聚在一起更恰当。那天来参加 的，不只三房人家的直接成员，还有比较亲密的本家、朋友，所以有时要有上百人聚在一起谈笑。
祭祀时，男女分成两批跪拜:男子先，妇女后，充分体现了中国社会的男权。 每批中，又按辈份先后顺序进行。我是大家庭中排列最小的一辈，当然要到长辈 们都跪拜好了才轮到我来跪拜。但是，在我这一辈中，我却是最长的一名。
然后在厅里摆起圆桌面分桌吃年夜饭。我记得，最后的主食常是一大锅热烘 烘的猪油莱粥或菜年糕。吃腻了鱼肉，清口的菜粥往往最受欢迎。
大年夜是要守岁的，但那是成年人的事。不是不许孩子守岁，而是放了一阵 爆竹还未到半夜，我早就合拢眼睛睡去了。我始终不知道成年人是否真的一夜不 睡的。或许只有刚成年的几位叔叔才那么兴致勃勃吧。
元旦早上第一件事是找枕边的果盘和压岁钱，那是趁我们睡着后父母放的。 但幼年的我常常会大惑不解:为什么过年时枕边就会变出好东西来。对于儿童， 世界充满了神秘感，因此，生活也充满了乐趣;到了成年，万物都理性化了，一 切都有了一个“为什么”，于是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上世纪六十年代春节全家去上海长风公园
(左起:弟弟、妹妹、笔者、母亲、小弟及父亲;约摄于1964年春节)
记得“文革”时译过英国诗人托马斯·胡德(ThomasHood,1799-1845)的小 诗〈过去和现在〉(Past and Present)，其中末段是:
我还记得，我还记得，
那些杉树，苍黑而高挺；
我常常以为它们高耸的树顶，
一定已经与天空接近？
那当然只是孩子的蠢念,
现在我却几乎没有那种愉快心情，
因为我知道现在我与天堂的距离，
还没有少年时那么贴近。
我也多么希望会再有能够对枕边出现果盘感到迷惑不解日子呀!
大年初一早上是一定要吃一碗年糕汤圆的!那是为了“高升”和“团圆”;还有 一碗咸菜萝卜丝炒黄豆芽，叫“金银丝”，取豆芽的黄色和萝卜的白色。这道菜也 叫“如意菜”，因为豆芽形同如意。
新年一定要穿新衣、新鞋，除旧迎新。新年一定要拜年。在大家庭中当然主 要是向曾祖母拜年。我们小孩，是要向曾祖母跪拜的。我是长房长曾孙，常在孩 子中领头。 （未完待续）
注 1:此文写成后发表于悉尼《华声报》“辛未年春节特辑”(1991 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