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克文第一节课是数学,他教得有点心不在焉,于是干脆抽出来一套题,说是给大家突击测验。在同学们的低声抱怨中,他把考题抄在了黑板上。然后背着手在教室里踱步子,脑子里都是早上千夏不期而至的画面。
这天一大早,学生还没到齐,千夏就出现在教师办公室里,拉着费克文出去说话,引得几个老师和不少学生在一旁指指点点。费克文不由得红了脸。
“你怎么跑过来了?”他压制着责怪的语气,换上了惊喜的表情。
“我路过。下午咱们去看电影好不好。我刚刚拿到了票。我要陪父亲去武昌,下午直接去电影院碰头吧?反正青莲今天也不去上课。”千夏一脸憧憬。
“那......好吧。我们下午见。”费克文目送脚步雀跃的千夏跑向校门口的汽车,转身回去上课。
其实这也是个好机会,可以摸一摸昨天来的“哥哥”和“朋友”都是什么人,会不会对自己的任务造成障碍。唉,一想起“任务“二字,费克文就心里堵得慌。昨天向上级做了汇报,得到的指示就是按兵不动,好好发展和千夏的关系,但是要谨防日本人的反向渗透。最近出了几个日本间谍打入中统内部的事件,给抗日力量造成了很大的损失。
费克文知道千夏绝对不可能是间谍。所以这一点他倒是不担心。他担心的是,随着他们俩越来越多的单独接触,感情在逐渐升温。虽然千夏很小心地避开父母,可是时间长了,始终会被发现的啊。难道中村家真的会不在乎吗?
下课的铃声响了,费克文收了学生的考卷,去办公室休息,等着下一堂音乐课的开始。他才走了一半路,就看见身穿便服的江源翔太从路边闪了出来。
“费桑,能借一步说话吗?”江源的声音低而有力,听起来就是命令。
费克文愣了一下,犹疑着说:“不知这位先生是?”
江源翔太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走。
费克文一边跟着江源翔太走,一边脑子飞速计算,他到底是什么个来头?不像是公事,会是什么私事呢?
到了路旁的一个大树后面,江源翔太转过身,单刀直入地问:“费桑是不是在追求千夏?”
如果说不是,那么他一直以来的行事就有可疑之处;如果说是,眼前这位似乎有一丝难掩的醋意。费克文有点慌了。
看着费克文带着慌乱的表情,江源翔太觉得他要么就是个汉奸,要么就是有很完美表演能力的人。他再次出击道:“我是江源翔太,和千夏一起长大。这是我的名片,请多关照。”他居然微微鞠了一躬。
费克文接过来名片,也鞠了一躬。但是当他瞥见上面的字时,心里一抖:陆军宪兵队联合特高课。
不过,一秒钟之后,费克文释然了。首先,本来要去探查的江源的身份,得来全不费功夫;第二,他这么直接,应该主要是把自己当成了情敌。冲是很冲,但还是太嫩了啊......
费克文推了一把眼镜,笑道:“我和中村小姐的缘分是因为我的学生在跟中村夫人学习日语。话说回来,你记不记得中村麻美?”
江源翔太思考了一下,说:“记得,不过有点模糊。是千夏的姐姐。”
“对啊,我的学生何青莲据说长得很像麻美小姐。中村夫人一见到她就喜欢得不得了。我想她去国离乡,思念夭折的女儿,所以把心思花在了青莲身上,也算是一种寄托哀思的方式吧。”
江源翔太点了点头,说:“明白了。费桑,请记住你是支那人,记住你的身份和责任。告辞。”
费克文在他身后还是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心里想:今天他来,除了示威,也是摸底。他们应该是觉得中村家一下子出现三个中国人有点反常吧。职业习惯,职业敏感,也算敬业。
青莲今天没有去中村家上课。她一放学就立刻回了家,心情十分复杂。太奶奶最近身体每况愈下,胃痛腹胀,吃不下东西,让一家人很是焦心。今天让青莲雀跃盼望的是,吴先生和开淼会来探望。他们父子俩昨日已经到了汉口,说是来老铺子收拾东西带一些药材回马口镇。已经好久没见开淼了,青莲一天都没心思上课,估计今天的数学也考得一塌糊涂的。
巷子口的几个小乞丐已经长得比青莲还高了。最近他们生出来新毛病,就是见了青莲就打呼哨,满嘴脏话。青莲不理他们,拉着气鼓鼓的擎坤一路小跑进了家门。
他们跑上二楼,听见攀谈的声音,青莲的心就开始砰砰地跳。然后,她就看见了坐在爹爹身边的开淼,吴先生坐在另一边。
开淼穿了干净的长衫,看见青莲和擎坤,立刻站起了身。他已经比青莲高出一个头还要多了,特别的清瘦。白净的脸上,清秀的眉眼一如往昔,但是因为瘦,也因为头发被剃得短短的,显得耳朵特别的大,支棱着,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滑稽。
他看见青莲,兴奋而羞涩地笑了。擎坤抢了青莲一步,上去就抓住了开淼的胳膊,一阵子猛摇,高兴得语无伦次。
“哎,你们也不问候长辈!”何耀武吼道。
青莲擎坤赶紧问吴先生好。后者宽厚一笑道:“小伢去外面吧,我们说几句话。”
擎坤拉住开淼就跑下了楼,三个人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说话。擎坤靠着树干,青莲和开淼一边一个立着,倒是有生分的样子。
“待多久?”还是青莲先开了口。
“后天就走。”开淼低声说。
“你们不打算回来了吗?”擎坤问道。
开淼看了青莲一眼,吞了下口水,说:“这边的铺子卖了。我们......还是乡下安静些。家里一些田产也要人管理。”
“你们那里没有日本人?”擎坤瞪着眼睛问。
“有来过小股部队,很快过去。据说山里有游击队,日本人也怕。”擎坤又看了一眼低着头的青莲,说:“青莲,有没有好看的书?我想带两本回去。”
青莲抬头看着开淼,笑了:“我有红楼梦,你看不看?”
开淼点头。擎坤撇了撇嘴:“她现在只看日文书。”
“啊?”
看着开淼万般不解的神色,青莲伤心极了。她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最近她模模糊糊地告诉擎坤自己的情况,可是擎坤似乎不是很能理解。
“我不是汉奸。我......我跟着费先生去......去做事情。”青莲的眼泪上来了,不知如何解释得清。
正在尴尬的时候,吴先生下楼来,边走边嘱咐何耀武给老太太煎药的事宜。
“唉,老太太恐怕时日不多了。你们多保重。”吴先生无力地作了一个揖。
何耀武叹着气还礼。几个孩子看了,默不作声。
“开淼,你等一下。”青莲说着跑上楼去取书。她快速地在一张纸条上写了:请你相信我。再见!然后把纸条夹在书里。
她把书递给开淼,见周围都是人,不敢说话。开淼也悄悄红了脸,手心里是要送给青莲的一枚磨得发光的鹅卵石,却也没敢拿出来。他攥着那颗泛着蓝绿色光彩的石头,手心里出汗,跟着父亲出了门,一步一回头,走了。
送走吴先生父子,青莲几天下来都因为担心太奶奶的病情闷闷不乐的。中村夫人很快问出来青莲的心事。她拍了拍青莲的肩膀,叹了口气,说:“你别着急,等拓真回来,问问他。他是个优秀的医生。”
青莲听了,眼睛张得很大。她在心里问:他是医生?军医?西医?他能救太奶奶吗?他肯救太奶奶吗?
正在和费克文聊着西洋音乐的千夏跑过来,弯腰对青莲说:“你别担心。哥哥会帮忙的。”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青莲正上着日语课,听到庭院里的动静,扭头看到了中村拓真和江源翔太一起进门来。她忽然开始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打过招呼之后,拓真向她们走过来,翔太则立刻加入了费克文和千夏的交谈。
“来,青莲,见过拓真哥哥。”中村夫人说。
青莲鞠躬,问候道:“中村桑,请多关照。”
拓真点头回礼,看着青莲,暗自惊叹:她长得真像大妹麻美啊。难怪母亲那么喜欢她。
翔太大步走过去,和千夏及费克文打招呼:“你们在聊什么?”
千夏顿了一秒,说:“我们在探讨语言教育对于贫民开化的意义。”
“噢,是这样。那么那个小姑娘就是你们的试验品?”翔太语气傲慢地说。
千夏有点不快,想反驳,但费克文抢在她前面说:“可以这样理解。看看一对一的语言教育可以多么有效果。不过也许没有代表性,因为中村夫人是非同凡响的教育家,而青莲又是个出类拔萃的学生。”
翔太在心里“哼”了一声。换了一个话题:“费桑,你日语这么好,又愿意亲近东瀛文化,真的难得啊。只是打算屈就于一个教书先生的职位吗?”
“鄙人不才,在这个职位还时有惶恐呢。”费克文谦卑地笑了。
这时,中村夫人走过来,对他们说:“刚才听青莲说自己的曾祖母病得厉害,拓真说可以去看一下。那么今天就不烦劳费桑送青莲了。我可以安排车子过去。”
千夏听了,立刻说:“这样啊,那么好吧。拜托哥哥啦。”
费克文立刻起身告辞。翔太上前一步说:“我开车过来的,可以送大家。”
中村夫人愣了一下,笑着说:“那也好。等你们回来吃饭。拜托你啦,翔太。”
青莲跟着三个男人坐在车里,空气里都是一种化不开的阴霾。费先生坐在自己旁边,也是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还是翔太开了口:“费桑,请指路,我对汉口不熟悉。”
到了巷子口,车子开不进去,就停在了路边。几个乞丐兴奋地观望着。待到青莲走下车,一个小乞丐故意跑过来撞了她一下。青莲以嫌恶的语调低声叫“走开!”
没想到旁边一个大乞丐看了看下车的几个人,立刻鞠躬媚笑道:“皇军好!这个坏丫头是地下党!”
小乞丐大呼小叫地附和着。青莲气得脸都白了。这几个家伙早上还骂她是汉奸,现在又来这一套。
费克文上前拉过来青莲,对乞丐厉声呵斥:“你们扰乱秩序,会被严惩的。”
“地下党,要砍头,要剁刀!”他们还在呱噪。
江源翔太悠悠然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一下子指在了一个小乞丐脑门上,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请安静。”
小乞丐吓得尿了裤子。翔太表情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扭头往巷子里走去。青莲攥着自己发抖的手,在前面引路。
中村拓真看过病人,脸色阴沉,告诉青莲,曾祖母恐怕是胃癌。肿瘤已经很大了,除非手术,不然也没法医治。何耀武还没回家,青莲只得先谢谢拓真,然后送他们出门。
回去的车上,翔太冷不丁来了一句:“费桑,你是高等支那人。有没有想过为大日本帝国服务?”
费克文吃了一惊,说:“我不太明白江源桑的意思。我觉得自己一直在为共荣服务啊。”
江源翔太哈哈笑了,加了一句:“我是说直接服务。来我们特高课的共荣支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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