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里的春天,还是一样的不期而至,还是一样的充满生机。各种各样的渴求都像是柳条上几欲绽放的嫩绿叶苞似的,悄悄膨胀、迸发、伸展。Dusty脱去了笨重的冬装,换上了毛线衫和薄呢子西装,兴致勃勃地前去章K影楼参加摄影比赛揭晓典礼。
刚刚踏入影楼大厅,他就看见章碧萱、章碧芝两姐妹,身穿同款的青蓝色雪花呢洋装,笑盈盈地招呼前来的嘉宾。而那个身材瘦高,戴着金丝眼镜,被几个年轻人簇拥着的中年男子,应该就是章K的老板章文岱吧?
“Dusty!”章碧萱在里面向他招了招手。Dusty于是挤了过去。章碧萱一下子热情地挽起他的胳膊,拉着他去见章文岱。
还没走近,章文岱就在眼角给了章碧萱一个警告。章碧萱看了,把挽着Dusty的手撒开,笑着对父亲说:“爸爸,这位就是Dusty。”
两人寒暄几句,章文岱已经把Dusty上下打量了几个回合。女儿碧萱生性活泼,接受新思潮很快,身边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年轻人。但是面前这个洋人,却是有些不同一般。章文岱喜欢人物肖像摄影,对各种人可谓是一眼看个半透。可是他却看不透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衣着朴素却得体,带着特别的随意洒脱;身材高大却不笨拙,有军人的敏捷和力度,但又毫无杀气;目光诚恳但不木讷,表情热忱并不轻狂......他的才华章文岱早就在他的作品里看到了。“可惜啊,是个洋人。”他暗自惋惜。
“你还会说中文?难得!”章文岱点头赞许道。
“上海话还不太会。”Dusty客气了一下。
Dusty眼睛瞟见碧芝手里拿着一叠纸,面带微笑,兢兢业业地给来宾发放。她回头看见Dusty,招了招手,俏皮地一笑。只看了一眼,Dusty就发现了姐妹二人的口红色号的不同。姐姐碧萱的偏橘红,妹妹碧芝的偏紫红。两种颜色都很淡雅,不张扬。
“搞了几年摄影啦?”章文岱眼睛顺着Dusty的目光找到了小女儿,嘴里没忘了攀谈。
Dusty赶紧收回目光,正色道:“才三年而已。”
“嗯,不简单,有天赋!”这是章文岱诚实的赞美。
“谢谢章先生!”Dusty话音未落,就有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挤了过来。
“章伯伯好!”他声音爽朗地打招呼。
几番介绍寒暄之下,Dusty了解到这个体魄结实、面色红润的年轻人,是章碧萱的朋友,上海交大的学生孙志。他还很快地感知到了孙志对章碧萱的热烈追求。趁着孙志和章碧萱攀谈,Dusty借故走开去找碧芝。
碧芝很开心,却马上皱起了眉头。Dusty会意一笑,从背包里掏出纸笔写到:“你忘了自己的小本子?”
碧芝点了点头。
“你今天很漂亮!”Dusty写了一句自己也觉得有点俗的实话。
“没有创意。”碧芝的回答让Dusty很是意外。他笑了起来继续写:“对,只是陈述事实。”
碧芝不由得笑了,写:“我们过去吧,要宣布获奖者啦。”
他们一起和人群聚集在一个长桌子前面。章文岱满面春风地发表了讲话:“谢谢大家莅临章K,欣赏富有社会责任感的年轻人的摄影作品。这次比赛设一个一等奖,一个二等奖,两个三等奖和一个特别奖。
“这次的作品大多数是普通摄影爱好者的,虽然技巧不甚完美,但是我看到了镜头后面发现新闻热点、挖掘生活深度的眼睛和关心社会问题的心。这一点难能可贵。我向你们每个参赛者致敬!”章文岱说着向大家谦卑地鞠躬。他直起身子,接着说:“每个获奖者将得到刻着我们影楼标志的派克钢笔一支,一等奖和特别奖获得者将有来章K学艺一天的机会。”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
章文岱冲大家举手示意,然后拿起一张纸冲大家晃了晃,说:“我现在宣布获奖名单。”
结果,孙志的那个《娃娃兵》获得了一等奖,而Dusty的《涨跌》则获得了特别奖。章文岱拉开身边两个画架上的红布,展示出他俩的获奖作品。
很巧的是,他们俩作品的主人公都是孩子。《娃娃兵》里面是跟着东北国军撤退的一个男孩;《涨跌》里面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穿着磨得发亮的旧呢子外套,头顶鸭舌帽,脸上还有一种稚嫩,戴着露指手套的手里拿着纸笔,以专注的眼神看向镜头,一个鼻孔的鼻涕已经到了门口,似乎他下一秒就会猛地吸溜一下。这个孩子就是股票交易所门口的“股市小句”,专门帮人填单子的小马仔。乱世之下,上海证券市场涨跌幅度惊人,一片混乱之下很多人奋不顾身地投机,希望抵消一点不可思议的通胀的压力。
章文岱用手指了一下这两幅作品,说:“这就是时代。这就是社会。这就是生活。作为一个摄影记者,在快门之间,最重要的功力是体会,是用心。《娃娃兵》攥紧人心;《涨跌》体现社情。都是好作品。从技术角度上和艺术表现力来看,《涨跌》更胜一筹。从新闻性来看,《娃娃兵》更加有表现力。祝贺你们二人!”
孙志在听到自己获奖时,立刻志得意满地看向章碧萱;而Dusty得知自己拿了特别奖,则和碧芝相视而笑。这两个男孩子的侧头,都尽收章文岱的眼底。他在活动快结束的时候对他们说:“周末请你们来家里吃饭。”
Dusty和孙志都喜出望外。碧芝当然也开心。唯有章碧萱心里别扭起来:怎么办?加了一个孙志!这个学长是个进步学生,也是他们小组的组长,但不是章碧萱这次行动的知情者。他对自己的心意早就很是明显了。可是章碧萱从来没接受过。她觉得自己还小,革命事业是第一位的。如今要抓住Dusty,希望孙志不要捣乱。不行的话,只能请求组织出面把他调开了。
孙志看到Dusty眼里只有碧芝,刚要浮上来的醋意烟消云散了。而Dusty呢,却和章碧萱看到了同样的麻烦。他不在乎孙志追求章碧萱,但是怕他会坏事。有没有可能通过接近他们两个,从而进入他们的组织呢?那要看章碧萱的态度了。估计章碧萱接到的组织下达的任务是以亲密关系来接近Dusty。那么孙志就是绊脚石。而她踢开绊脚石,会不会引得孙志气急败坏,从旁捣乱?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Dusty决定先探查一下孙志,再做进一步的安排。
周六晚上,Dusty和孙志前后脚来到章宅赴宴。章家两姐妹身穿天鹅绒素色改良旗袍,纯白绒毛开衫,配上胸前的同款水晶胸针,显得别致时髦。Dusty很正式地穿着白衬衫、三件套灰西装,打着领带。孙志则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笔挺毛料中山装。四个年轻人站在一起,十分养眼。
吃饭的时候,章文岱落座桌首,旁边是Dusty和孙志。章碧萱抢先坐在了Dusty身边,碧芝就坐在了孙志旁边。Dusty对这样的座位排序还挺满意,因为他一抬眼就可以看见碧芝。孙志有些暗搓搓不爽,因为他无法和章碧萱攀谈,又完全不知道如何与碧芝沟通。
章碧萱抢了这个位置,一来要亲近Dusty,二来要以这种亲近让孙志退却。可是她心里很清楚,要特别小心,父亲还在那里看着她们呢。大家闺秀,要收敛一些脾性才行。
“来来来,今天咱们坐在一起,很是有缘分。我太太还在宁波,不然还可以做几道正宗宁波菜给你们尝尝。不过萍姐的手艺也不错,关键是碧芝把她母亲的厨艺学了七七八八的。味道还过得去哈。”
碧芝看父亲唇语,明白了大半,开心又腼腆地笑了。Dusty在假想的小本子上写:“你真厉害!你今天好漂亮!最喜欢你温柔的样子!”可惜,碧芝看不见。如果她能看见,Dusty估计自己就不敢这样直白了吧。
章文岱举杯,大家开心畅饮,品尝美食。八个冷盘,八个热菜,一个汤,一道点心,一道甜品,碧芝在厨房带着女佣萍姨忙碌了一天。她边做边想,这几个人当中,唯有Dusty是第一次来吃饭的,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宁波菜呢?
“来,试试看这个宁波熏鱼。”章碧萱给身边的Dusty殷情布菜。
Dusty吃了一口,甜咸相宜,味道独特。在重庆的几年,Dusty也学会了无辣不欢。对江浙菜还没开窍。但是今天的一桌子菜,每个都很好吃,每吃几口,他就要对着桌子另一边的碧芝笑一笑,竖起大拇指。黄泥螺、宁波肉汤圆和八宝饭是Dusty从来没见识过的,开眼界也开胃口。
碧芝也尽地主之谊,频频给身边的孙志夹菜。可是孙志的精力都在和章文岱攀谈,偶尔还要“监视”一下章碧萱和Dusty的情况,所以和碧芝没有太多互动,顶多是点点头。他不停地赞扬章文岱的摄影造诣,虚心请教章伯伯对局势的看法,请教生意经......
Dusty偶尔插一两句,基本上是有问必答之外的谦卑的沉默。孙志比Dusty小两岁,却更世故圆滑。但要论为人沉稳大气,恐怕是这个洋人占了上风。章文岱暗自观察,觉得Dusty的一双眼睛可谓暗藏锋芒,恐怕扫视之下,连他们家水晶吊灯有几颗水晶都心中有数。
饭桌上觥筹交错,半空中几个年轻人的目光也往来穿梭,让章文岱想到上海街道上空的大辫子电车的电缆网,在热闹的枢纽街区,就像是一张蜘蛛网一样。电车大辫子在上面滑动,时不时地迸出火花来。这几个孩子的目光也在餐桌上空织了一张网,但是能迸出火花的似乎只是Dusty和碧芝。
唉,可惜是个洋人。这是章文岱为此发出的第二次感叹了。孙志不行,为人不踏实,有些好大喜功的苗头。章文岱明白一般人和碧芝交流是有困难的,但是孙志几乎没有任何尝试,就让当父亲的心有不悦了。他知道孙志的心思在碧萱身上,可是他完全置身旁的碧芝于不顾,这也看得出他的心地不够细腻宽厚啊。
而Dusty呢,隔着桌子,还会偶尔请求碧萱打手语,和碧芝交流。剩下的时间里,他的表情手势,或者单单是目光就够用了。碧芝从小残疾,如果真的有人这么用心,也是命里的缘分吧?也许洋人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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