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往事】 小姑、小姑父和小表妹

【家族往事】 小姑、小姑父和小表妹

一 小姑


小姑结婚时整整四十岁,姑父比她略大一两岁。他们初次见面的第二天就结了婚,什么仪式也没有,领了结婚证,照张合影便完成了人生大事。那是1976年的暮春。如果我的太奶奶在世,一定会为此伤心透顶。据说太奶奶生前最疼爱这个最小的孙女。幼时的小姑聪明灵秀,胆大淘气,年纪最小却是孩子王,有她的地方总会有欢笑和热闹,在亲友中特别受欢迎。幸好太奶奶没有看到小姑年届四十仍孓然一身。

此前小姑和姑父经朋友介绍通了一年的信。姑父在粤北山区,结束半劳改身份不到两年。小姑最终同意结婚一半是不忍父母再为她操心,一半则因为姑父的忠厚。姑父的信文字质朴、诚恳而优美,让小姑有种宁静踏实的感觉。

我们全家陪小姑去火车站接未来的姑父。凭着一年多的通信和几张照片,小姑相信她能认出姑父。但当姑父毫不迟疑地向她走过来时,她还是犹豫了,我们也楞住了。眼前的这个人满脸风霜,很老相,和相片上那个尚称得上有神采的人相去甚远。最要命的是他的头发,枯干焦黄,歪七扭八地倒在头顶上;额上几道皱纹似乎在诉说着还没有远去的坎坷。我顿时替虽然年已四十但依然年轻漂亮的小姑难过起来。姑父注意到了我们的惊愕,伸手搓了搓脸说,“二十多小时的火车…”。我父亲最先反应过来,大步上前,接过姑父手中的提包。

这个陌生的男子就成了我的姑父。

二 姑父


北京对于姑父来说绝不陌生。姑父还能看到二十多年前那个满怀憧憬迫不及待地跳下火车的小伙子。二十岁的小伙子,身材挺拔,头发漆黑,面对北京大学肃穆的校门嗓子发紧手心潮热。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又回来了,黑发已飘雪,脊背也不再挺直。昨是今非,只有北京站的大钟没变,不紧不慢地走着自己没有尽头的路,在叮当声中超然地注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姑父从小家贫,靠写得一手好文章,投稿卖文,读完了中学,准备投考医学院。学医是他从小的志愿。母亲缠绵病床多年无钱医治,立志学医在姑父是再自然不过的了。他在中学各科出色。他觉得手术台离他只有咫尺之遥。

那是一九五五年,万隆会议刚刚结束,中国急于登上国际政治舞台。一天校长把姑父找去,先说了一通国际国内形式和对各种外语人材的急需,最后说国家从上海江浙一带语素丰富的地区挑选了一批出身好、品学兼优的学生报考外语专业。工人家庭出身的姑父中选了。

姑父愣住了。姑父没有这个思想准备。他英文成绩很好,但那不过是将来做个好医生的工具。 他也无心于政治官场。但他不能拒绝。那是一个不能说“不”也没有人想到要说“不”的年代。需要就是一切。个人,是没有选择的权利的。

姑父考进了北大英文系。虽然不是最向往的专业,北大这响亮的名字还是让他十分兴奋。但做梦也没想到在开学那天被改分到印地语专业。宣布时姑父目瞪口呆。造成这结果的因素非常偶然。万隆会议后中印关系进入了空前绝后的蜜月期,东方语言系印地语专业决定从英文专业再调几个新生过去。开学典礼时英文系新生五人一纵队列队,姑父随意地站在一个队后,系总支书记大手一挥,最右边这五个人,印地语吧!

命运就这样在一瞬间被偶然又荒唐地永远改变了。

同学们劝他不必恼怒,外语学院还有人一队站到斯瓦西里语呢。“难道我应该庆幸?” 姑父讨厌阿Q式自慰法。其实真正使姑父不快的不是被分到了印地语而是这种分配的方式。

六零年毕业时,中印交恶,蜜月结束,印地语随之从急需变为多余,苦读了五年的印地语学生成了了没人要的包袱。加上姑父57年对右派同学的同情,59年被插了只专不红的白旗,一家伙被发配到山西,在一个小大学里先教中文又教英文过了几年失意却平静的日子。文革时他的一些不满言论被揭发,青梅竹马的第一任妻子为撇清自己交出了他的日记本。姑父以恶攻罪被发往粤北山区劳改,这一去就是十多年。

三 小姑


小姑和姑父的结婚照是典型的时代产物:穿着白衬衣,坐得笔直,头在摄影师的摆弄下略向内靠。快门按下时姑父很自然地笑了,而小姑却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下显得有些茫然。

没人知道小姑想了些什么。曾经有过的花前月下?不知所终的小刘叔叔?

年轻时的小姑是个活泼快乐的姑娘。五十年代末话剧《青年一代》风靡全国,小姑读书的学校剧团也跃跃欲试准备拿出一台参加高校汇演,但女主角夏倩茹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人选。就在导演急得团团转时,一天在校园碰上个身材修长的姑娘,那棱角分明的嘴、秀巧挺直的鼻子和生动的眼睛立即令导演眼睛一亮。就是她了。

那时小姑正在读大学三年级。

演出获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不但在各大学巡回演出,还在市礼堂连演数场。小姑也惊异于自己居然还有表演才能,市话剧院甚至有意调她去做专业演员。我的爷爷奶奶自然坚决反对。他们是老派人,对演员这行当自有自己的看法。

小刘叔叔是小姑的大学同学和初恋男友,曾经是家里的常客。当时我只有三岁,觉得小刘叔叔特别高大。记得有一次他们出去玩带着我,下起雨来,小刘叔叔把一块大手绢四角结起,里面放一张荷叶,给我做了个别致的帽子,然后抱起我,拉着小姑一路跑。那朗朗的笑声我现在还记得。

小刘叔叔比小姑高一届。毕业分配时被远发贵州山区,没有人向他解释什么,只说是工作需要,但大家彼此心照不宣。他的父亲和大哥曾供职于基督教会因而带来了解释不清的问题,五十年代初在那场著名的镇反中被镇压了。为了不影响小姑,小刘叔叔走后,再也没和小姑联系过。他坚决地从小姑的生活中消失了。

以后虽然有不少人追求小姑,更有很多人给小姑介绍男朋友,但都被小姑回绝了。为了父母,小姑也迫使过自己寻找感觉,可是每个男子前面都晃动着小刘的影子。有小刘在,她的内心就和别人奏不出和旋。年复一年,小姑始终孑然一身。但她依旧爽朗清脆地笑着,逢年过节,总是她负责把我们这群数目众多的侄儿女们从头到脚打扮得焕然一新,然后带着我们放鞭炮、唱歌、玩击鼓传花。我们最喜欢花传到小姑手中,她总是有新奇的节目,唱歌、说笑话、出谜语…,有时她会模仿某一位亲戚或演员,不论男女老少,总是模仿得惟妙惟肖,逗得大家前仰后合。小姑很喜欢唱:“马儿啊,你慢些走啊慢些走啊…”。马玉涛的嗓音浑厚,小姑的歌喉清越。我们从没把小姑放在父辈一代,总觉得她是我们的大朋友,和她说话从无长幼的顾忌。同时,她还像母亲一样关心着我们,自己省吃俭用,给我们这些侄儿女们买东西从不吝啬。文革期间,我们各家都受了冲击,爷爷奶奶更是被批斗毒打,从独门独院的祖宅被赶到一间临街小屋,小姑想方设法把他们接到自己的城市。文革时我妈妈先是被关后又去了干校,小姑代行母职,经常从她住的城市来北京,给我和妹妹送来四季衣服,帮我们把乱糟糟房间整理得窗明几净。我和妹妹十二、三岁时,小姑娘们第一次需要的东西都是小姑细心地给我们准备好的。小姑结婚时,我爸爸发现她虽工作多年,但存款竟然十分有限。

四 小表妹


小姑中年以后体弱多病,婚后一直没有孩子,这让她很着急。去医院检查,一切都好,只能顺其自然,这就让她更着急。于是姑父提议,最好抱养个孩子,这样小姑可以平静下来,对她的身心都有益。小姑同意了。姑父托广东的朋友帮忙,很快找到一位孕妇,已有两个女儿,说如果这第三胎还是女儿,就送人。姑父找了个画家朋友一起去看了孕妇,“孩子不要多漂亮,周正就好”,姑父说。孩子生下来了,第二天就交给了姑父。

这就是我们的小表妹。

小表妹带给小姑的欢乐自不必说。她是我的父系家族中我们这一代最小的一个,我们都像捧着个小娃娃一样爱护她,小姑的身体似乎也在抚养她的繁忙日子里健朗了一些。那一年的春节是聚在我家过的,小表妹九个多月,穿着毛茸茸的白毛衣,亲戚们都说她特别像我妹妹小时候。

那是小姑一家生活的黄金时期,小姑的每封来信都细致地描绘小表妹的趣事和顽皮,字里行间流露出深深的母爱。记得一年夏天去看望爷爷奶奶和小姑一家,小表妹在幼儿园新学了儿歌舞蹈,特别起劲地给大家表演,一下没转好,摔了出去,歌声停了,手却还在做着舞蹈动作。大家愣了一下,看她倒在地上还坚持“舞姿”,复又大笑起来。小姑几大步过去把她抱起来,看她头上磕红了一块,虽然还笑着,眼泪却哗哗地淌了下来。小表妹伸出小手摸摸小姑的脸说,妈妈,你怎么哭啦? 每天早上小表妹都赖在小姑怀里不肯起床,“妈妈,再抱一会儿。” “好,再抱十下,要不该迟到了。” “ 再加两下,再加两下。” 小姑抱着小表妹,下巴抵在小表妹的小脑袋上,一边轻轻晃着,一边哼着歌,俩个人脸上都是幸福和满足。

我们中国人一般都不希望抱养的孩子知道真相,怕孩子和自己不亲了,小姑夫妇自然也不能免俗。小姑一直和我的爷爷奶奶同住。爷爷奶奶自文革开始被驱赶到一临街房,后又搬到一处大杂院后,一直没能回迁。大杂院的邻居豪爽热情义气,对二老多方照顾,我们也每每为他们那种甩着大嗓门不分彼此亲如一家的劲头感动。但这种生存空间和性格也使得他们惯于对他人家事说长道短不知讳言。小表妹在八、九岁时隐约听到了自己的身世。她什么也没问,也许她小小的心里也不希望这是真的,只是她对小姑和姑父明显地疏远和倔强起来。小姑很伤心,姑父安慰她别胡思乱想,说这是小女孩的心理期,过几年就好了。但小姑凭着母亲和女性的直觉感到孩子是听到闲言碎语了。一次小姑哭着说,能有房子搬走就好了。这么挤,又潮湿,孩子…。那是八十年代后期,住房全靠单位分,小姑这样好歹有个睡觉地方的就算有房。 姑父调来没几年,也排不上队。

那时小姑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常咳嗽得很厉害,劝她去看病,她总是拖着。她一向厚人薄己,对保养自己完全不在意。阴湿的住房更加重了她的病情。姑父几次强行把她送到医院。没查出什么结果,只说有些贫血,开了点止咳药回家休息。如是反复了数次医生才开始认真对待,不以支气管炎和止咳药打发了事。经过详细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肺癌,晚期。

出国前我最后一次去小姑住的城市看她,小姑已经非常虚弱。几个月的化疗使得她面目全非。她没有一点声息地躺在床上,光光的头上只飘零着几根细软的头发。 奶奶泥塑石雕一样呆坐在旁边。这是她最小的女儿,可却要先她而走了。

小表妹被带到医院看她的妈妈。无论家人怎样劝说,她只是远离病床,执拗地一声不吭。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小姑。小姑费力地睁开眼喘吁吁地说,“出去生活上自己当心!” 这是小姑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小,她给了我母亲般的关爱,她对我说的最后的一句话还是在为我操心。现在她命若游丝,而我却要远离家乡了。 我出国几个月后,小姑就去世了。一个月后,姑父的单位分了他们房子。那朝思暮想的钥匙让姑父愣了很久。

后来姑父又结了婚,妻子就是他的第一个妻子。她已在数年前再次离婚,和第二个丈夫有一个女儿。姑父没有计较她上交日记本的过去。岁月早已抹平了一切,都是过来人,晚年相依为命吧。很快她也调到姑父所在的城市。我的家人为姑父能重新有个家庭欣慰,真诚地接纳了她,堂表姐弟们都称她为小姑,待她一如待逝去的小姑。她对我的爷爷奶奶也执晚辈之礼,对兄嫂子侄热情周到。逢年过节,他们一家四口便和我家的亲戚聚会,和和睦睦的一大家人又恢复了往昔的热闹。

只有我和妹妹没有叫过她小姑。我们觉得“阿姨”是个更合适的称呼。那曾像母亲一样关心我们的小姑是没人可以替代的。

只有小表妹仍游离在边缘。父亲的再婚使得她和家庭更隔膜了,除了对把她带大的外祖父母,对其他人都淡淡的,十几岁稚嫩的脸上很少有笑意,一派冷漠。

初中毕业时,小表妹执意要上职业学校以求尽早自立。姑父劝她一定要上高中读大学,劝到声泪俱下,但什么都打动不了小表妹顽石般的心。看着急得白发直抖的父亲,一句话也不说,表情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我母亲认为应该把真相告诉小表妹,这样才能让她把内心释放出来。她的亲生父母没有把她溺死在脚盆里抛弃在垃圾堆旁,他们认认真真为她找了可以放心的人家。她的养父母待她如心肝宝贝。只有让她知道这一切,她才能从被遗弃的心理阴影中走出来。但姑父认为还为时过早,她还太小,现在只是听了风言流语,一旦证实,怕她承受不了。

小表妹职业学校毕业后在一外资工厂做了技术工人。她很少回家。亲友们去看望,她也冷冷的,不大招呼人。姑父也习惯了,叹口气,两眼有些茫然。

2005年,26岁的小表妹结婚了,姑父为她办了非常隆重的婚礼。婚礼前几天,姑父把小表妹的身世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她。最后姑父说,“如果你愿意去找你的亲生父母,我一定帮你找到他们。你这么大了,应该去认认他们了。” 小表妹哭了,哭了很久,一句话没说就走了。第二天,她给姑父打了个电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小表妹哽咽着说,“爸,我不找他们。您就是我的爸爸。” 姑父的手抖了起来。十多年了,小表妹没有清楚地叫过他一声爸爸,和他说话时总是吱唔一下就代替了称谓。

我母亲因病没能去参加小表妹的婚礼,但她特备了一样礼物让我父亲和妹妹带去,一张镶在精致镜框里的放大照片。一岁的小表妹偎在小姑的怀里调皮地笑着,小姑满脸慈爱地注视着小小的女儿;阳光斜照在小表妹饱满的小脸上,也给小姑浓密的黑发染上了一层金光。我母亲还给小表妹写了一封信,在信的结尾母亲写道:“她虽然没有给你生命,但她给了你全部母爱。”

婚礼的酒席很丰盛,是我们这一代堂表姐弟们谁也没有的。婚礼开始不久,有人说请新娘的父亲讲几句。姑父慢慢站了起来,张了张嘴,泪水涌了上来,他吸了口气,拼命忍了下去,再忍,再忍,晃了几下,跌坐下去,痛哭失声,哭得几乎喘不上气。

转年夏天回国时和父母妹妹一起去小姑生前的城市看望亲友,小表妹立即赶来了。她丰满了一些,神色开朗,笑意盈盈。她亲热地叫着我们。多少年她没这样叫我们了啊! 我们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欢快地跳着舞的小表妹。

告别时,我忽然一下子心酸起来。我好象第一次意识到小表妹其实是无根无源没有血缘亲人地飘在这个世界上。这么多年我只看到了她对我们的疏远冷淡,可我却没想到,我对她的关心太少了。

这是我们的小表妹,她不是来自小姑的腹中,她是小姑用心孕育出来的。

joycewu12 发表评论于
人间自有真情在,好文!
文也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高枫大叶' 的评论 : 谢谢! 可能我们以前没有意识到领养的孩子的敏感和脆弱,这也是我现在想起来时时后悔的事。
文也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雪花漂飘' 的评论 :

是的,这样的悲剧永远都不该发生,也希望再也不要发生。
文也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思芦:谢谢!
高枫大叶 发表评论于
情真意切,小表妹一直有一颗孤独的心
雪花漂飘 发表评论于
愿小姑姑父小表妹那样的情况不再发生
思芦 发表评论于
写得很好,亲情真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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