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几岁时的某一天,忽然感觉到一股薄薄的寒意,包裹了裸露的小腿前部。这是从骨肉里面渗出肌理体表的阴寒,好像生了根似的,从此死死缠着我的小腿。从那天起,我穿裙的时候,就必须穿上丝袜,或者放弃裙子穿长裤。这是症状初现阶段。我自诊是体寒内虚的缘故,中医们多少年前就断定我脾肾两虚,即使每天吃荔枝或煎炸之物,嘴角额头从不生疮长痘,这好像就是体寒的明证。
过了半年多,丝袜或薄裤形同虚设,不起保暖作用了。我认为是不够厚实,就在长裙里面加leg warmer,甚至裤子里面也加一层。裤管紧加不了,就套在裤管外面,滑稽难看就顾不上了。这样一年多之后,leg warmer也不管用了。无论春夏秋冬,腿寒四季如一日。我细细感受,这寒气从骨头里面出来的,就如皮下结了一层冰,冷出隐痛,我好像看到一个躲在暗处的魔鬼一边作法一边坏笑。
这样两年多,我去看了家庭医生。那是个五十几岁的女医生,已经在筹划退休,向往人生黄金岁月的开始。听了我的描述,说:“我行医三十五年,从来没有听过这种症状。” 好像是我让她开了眼界。
她用手指摸遍我的小腿,揉捏摩梭,认真检查,我从她掌心的温度体会到了舒服的暖和,希望她的手掌尽量长久的停留。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收回手掌,淡淡地说:“一切正常,不觉异样。”
我告诉她,中国传统医学管这种情况叫疑难杂症,不少见的。她说:“很好。我只能叫你注意保暖,其他没什么可说的。”
我并不感到失望,付了钱,走出诊室,心想:这不关国家人口基数少、医生临床经验不足的问题。西方女子不坐月子,寒天喝冰水,冬天穿夏衣,而没有寒腿,这是人种不同,没话可说。
我继续寻医。做过腰腿核磁共振,测过腿部血液循环,查过半身神经系统,结果都是令我失望的正常。于是想到了中医。以前看过几次的一位中医,是协和医院出身,曾经用他奇妙的手,两次推拿,就永久治好了我育儿期间出现的腰痛。以后每听有人抱怨腰痛,我都会恳切建议他们去看这位医生。谁知竟然在自己腿寒这件事情上,毫无理由的忘了他的存在。
我在他诊所指定的房间内耐心等候。他终于推门进来,一进来就说,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两位医生朋友,有事没事聊聊,大有好处。我立即表示同意,检讨自己没有花时间和像他这样的医生建立朋友般的关系,抱怨存身俗世,杂事缠绕,终日忙碌,而不知老之将至,不防疾病来访之多和之速。他频频点头,说这种病蓄积已久,终于发作出来,既非一日而至,当然不会一日而去,要我有耐心,腿寒可治。他在我腿上总共扎进十四枚银针,每进一针,我就对尖尖针头的戳痛感觉良好,希望它们开我经脉,通我气血,驱我腿寒。每次我躺在布帘隔开的房间里半个小时,听他进进出出和旁边的病患聊天,坚持了两三个月,终于在一个霜叶斑斓的秋日,我告诉他寒气丝毫不减,就此停针吧。
从他诊所出来,去了对面一个商场里的日本餐馆,一口气灌下去三碗海带豆腐味噌汤。我的先生坐在我对面,怜悯地看着,说:“这可是寿司自助餐。”他认为医生是有本事的,只是治腿寒不是他的专长;疑难杂症,本来就难,看不好不能怪他。他自己遇腰疼,还是去看这个医生,有一次回来说,医生怀疑腿寒可能是因为我演京剧练凌波微步搞出来的。我吃惊地听着,想了几分钟,呆呆地说:“这是一个协和医院出来的医生讲出来的话吗?”
西医说我没有问题,中医知道问题又帮不了我,我放弃了求医。一到腿部阴寒如针刺时,就会气急败坏地上网搜寻一番,大多数是无头苍蝇一样碰撞,收获不多,一是有关腿寒的信息少,能搜到的信息,大多是脚冷,或冬天腿冷,或年纪大了腿冷,与我一年四季无差别阴寒如针刺的情况不十分吻合。期间看到一条消息,说有个中年妇女,长年腿寒,最后开刀治疗,但是是在湖南什么地方的一个医院,这样路远山高的信息,于我没什么用。为了这个病,我多次锻炼了自己的毅力,比如最痛恨的跑步,我坚持了一年;练习站桩,从坚持不了一分钟到可以站半小时。这些开始都有点效果,最后还是腿寒如故。也试过在夏天大太阳下裸腿暴晒,晒伤过皮肤,得到了当时表面的暖和;热水泡脚,从问题刚出现时就做了,不间断地泡了一年半,不但于腿寒毫无用处,连睡眠也不曾帮我有任何改善。终至于到了夏天睡觉需要穿厚实羊毛长袜的地步。我开始感到我的生命已经从小腿开始冷却,这种阴冷将慢慢侵入全身,想来便心内惊惧。有一个朋友还毫无顾忌地说是不是得了渐冻症!
两个多月前,一个偶然的机会,随口问了微信里一位并不认识的中医,她说要泡脚。我心里呵呵,说泡过一年多。她说,热水泡没用,要泡艾草水。我继续呵呵,敷衍几句结束了对话。她随即给我送来一个购买艾草足浴包的链接,嘱我买来用。我不抱希望,但应着她的热心,而且我也别无他法,就买了几包,定下半年期,试看有无效果。
为完成这个半年的任务,每天晚上九点左右,我把脚放进一桶深红琥珀色的艾草热水里,闻着不太像艾草味道的水汽,浸泡半个小时。泡了一个多月,有一天忽然意识到,最近这几天不太觉得那种冷得生疼的寒气了。但我不能确定变化是否真的发生了,于是在一个清凉的早上,穿了短袜长裤出门吃早饭。袜子和裤脚之间,有一寸左右裸露的皮肤。这在平时,那一寸的裸露,会因冰寒之感而生针刺之痛,那次坐在餐厅内一个多小时,居然不觉一点寒意!难道折磨了我六七年的腿寒,被小小的很平常的艾草治服了?
这样奇妙喜悦的感觉,很久不曾有了。我期待着不久之后,可以大声说:别了,老寒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