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散记之十五 金阁和三岛文学》

 

        一早醒来冲了一回澡去楼下大厅就餐,小易已昨晚回了大阪,今天开启“老两口”漫游京都。我选定这家饭店下榻除了它在五条闹市区拐角,主要是早餐好评,面包是现烤的。进了早餐大厅,新出炉的面包香令人唤醒食欲,记得刚来日本在横滨一家面包作坊打工,师傅就常说“酒是老陈的好,面包是越新越好吃。”多少年过去了,每每吃到新鲜面包总是想到师傅,一天刚开店,有位盲人就来光临,师傅忙放下手上的活为他问这问那,老半天回来时我说了一句,“都看不见了,还这么挑剔。”师傅没有责备我,只是喃喃道“别嘲笑残疾人。”我再没说什么,有时一个人一句话会成为听者一辈子的警语。我在师傅身上看到了一个日本人精益求精的作风和精湛的技艺。
 

          就餐的人开始多了起来,我对身旁的妻说“今天第一站是清水寺,可要走一些路哦。”    她头也不抬得说了句“下这么大雨,能去哪?” 这时我刚发觉窗外大雨倾盆,一天的行程可要变了,到这一天傍晚回到饭店,打开客房电视才得知我们遇到了京都地区多年来少有的暴雨。金阁寺是我们留意降雨信息临时决定的第一站,车开进空旷的停车场时雨开始小了,这个全日本著名的观光胜地就我们俩,踏着湿漉的小道和两侧被雨水洗炼过的树林更显精神,我开始喜欢起这场雨了。入口石碑上写着“世界遗产   金阁鹿苑寺”,其中“鹿苑”两字让我思索了一番,佛界对释迦世尊宏法有“五时八教”说,第一是华严时,指佛陀成道最初的二十一日间说《华严经》的时期,如日照高山之时;第二是鹿苑时,是指佛陀说《华严经》后之十二年间,于十六大国说四《阿含经》的时期,如日照幽谷之时。事后才知是六百多年前,主持建造金阁寺的足利义满将军出家的法号是“鹿苑”。
 

         

          金阁寺舍利殿是一座紧邻镜湖池畔的三层楼阁木造建筑,从外形看第三层体格见小,似乎和底下两层不在一个建筑构思里,屋檐建材完全是日本本土的桧木树皮和木屑合成取代中国古代陶制瓦片,这是符合凡建造佛门寺院的所有材料都是世俗供奉,连树皮都不轻易丢弃的习惯,然而这样减少了屋顶的承重力,楼阁的立柱变得略微纤细造就金阁难得的秀美。屋檐顶上有只金色凤凰,其姿态和平等院的如出一辙,我想六百年前足利义满将军肯定参拜过净土圣地平等院。在镜湖池的这边与金阁合影是最佳之处,记得二十八年前我初来金阁,众多游客都排着队在这里等候留影,今天唯一遗憾的是池中没有金阁倒影,整个旷大的院子在短暂的雨后寂静里让人升起一股莫名的难舍,记起欧阳修为西湖谱得歌词“采桑子”十首,我略改记之:
          真夏雨过金阁好,绿色争妍。青苔石板,金池微波暖欲然。
         

 

            十九世纪法国人对工业文明铁的崇拜成就了“艾菲尔铁塔”,莫名而来参观一身“金造”的金阁游客中,或许也有“拜金主义者”吧。这一身金箔打造出来的,留下了一段历史也成就了一个日本文学史的“奇才”。一段历史指的是足利义满将军对中国明朝的外交努力,换来继隋唐时代引进中国文化之后的又一次引进高潮,佛教禅宗,茶道以及饮食起居文化等都在这一时期改变了日本,据说足利将军在金阁招待过明朝使者,他被明朝授予“日本国王”的册封,其威权首次凌驾于日本天皇之上。
         

             金阁寺的历史和明朝同步,但今天看到的金阁其实意外“年轻”,原来建筑在1950年被因为见习僧人林承贤放火而完全烧毁,震动整个日本。新的金阁在五年以后按照原貌重建的,这个纵火犯被警方作了精神鉴定后判了刑。同样是1950年,对年轻作家三岛由纪夫来说是一个重要时期,几年前靠川端康成先生的推荐,三岛的短篇小说《烟草》在日本文坛崭露头角,49年他辞去了在日本财政部职务,成了专业作家后出版了第一部成名作《假面告白》,在急需要形成三岛“文风”的时期,金阁寺纵火案为他提供了难得的写作素材,三岛后来回忆说,为了探讨林承贤犯罪的动机,他专程跑到京都采访调查纵火犯经历,考察金阁寺周围景象和查阅有关资料。也许是林承贤少年时代和怪异思维与三岛埋在内心深处的“火球”形成强烈地“星球对撞”,他全新的文学语言和哲理在他后来的名著《金阁寺》获得再造涅槃。小说的时间描写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一个叫“沟口”的主角是有严重口吃、长相丑陋的小和尚,但又崇尚极致的美,导致内心扭曲与幻灭,沉溺在自我的幻想之中,将自己想像成历史上的暴君,拥有绝对的权势和钢铁般意志。他儿时听父亲对金阁的描述就对其充满向往,父亲死前送他去金阁寺修行,对金阁寺的爱与恨与日俱增。日本战败后沟口陷入深深的不安与悲哀。三岛描写着沟口当时内心的独白:“这美丽的东西不久即成灰烬,那么,真实的金阁寺便和我幻想中的金阁一模一样了。”最后终于无法承受金阁的美,为摆脱美的观念羁绊,纵火焚烧了金阁寺。小说来源于一个真实事件,三岛由纪夫也通过小说,把自己埋藏很深的内心情感作了宣泄和叙述。以下节选《金阁寺》著名的独白:
          “我又想起那只立于屋顶,经受长年风吹雨打的金铜凤凰。这神秘的金鸟,既不报时,也不奋飞,一定忘记自己是一只鸟吧?然而,以为它不飞是错误的。别的鸟都在空中飞翔,这只金凤凰也应该是展开光明的羽翼,永远飞翔于时间的海洋里。时间的波浪不住地扑打着这双羽翼,接着向后方流失。只因正在奋飞,凤凰只要显示出不动的姿态,怒目而视,高展羽翼,翻动羽尾,用金色的双腿稳稳站立,这就够了。 这样一想,我觉得金阁本身就是一艘渡过时间的大海驶来的美丽的航船。
          金阁渡过了众多的夜晚,这样的航海无穷无尽,而且白昼里,这只奇异的航船停泊下来,供俗众任意游览,夜间借助周围的黑暗,鼓起屋形的船帆,继续起碇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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