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春天的人生从此掀开了新的一页,也许那时她还没有意识到,从她那天告别了爸爸长水从家里走出来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经离开了父母的家,那个小小的两居室是她后来常常在梦里回去的地方,自从上了大学后她便再没有机会像过去一样跟父母相守着好好在那里住上一年半载了。
长大的孩子就这样懵懵懂懂地离开了家,虽然春天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独自走进了广袤的世界里,可是那时站在门口看着她转身下楼的长水却非常清楚,他的春天要飞走了。他想起曾经站在老宅大门前目送自己的母亲,自己如今就同当年的她一样,他们爱的孩子都长大了,都离他们而去了。
这一刻长水甚至无力心酸,他点着一颗烟蹲在厨房的地上守着面前小小的烟灰盆,青烟一缕缕从他的头顶冒出来升上天花板,他看着眼前这十年如一日的酱色水缸和铁丝葳成的脸盆架子,这些东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手指上传来了烫的疼,长水低头看到烟已经烧成了灰,只剩下一个烧黑了的纸角躺在自己泛黄的手指上,他抖了抖手把它丢进盆里,然后站起来锤了锤酸痛的腰背,走到里屋床上躺了下来,他要去幻想的世界里做个梦了,哪怕那里有可笑的魔鬼,他已经不再憎恨它们了,因为至少他们是永远都跟着他的。
没有了春天的家里贵平和长水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寞,他们发现原来这些年来两人已经很少彼此交谈了,他们的话都是对着春天说的,而如今春天一走他们两人便失去了话题和相互说话的兴趣。
不过生活总还是要找到平衡点的,所以不久贵平就把重心调整到了她的亲戚和朋友们身上,她有了时间就常常去别人家串门,在外面和人聊一阵天再回家,又或者干脆叫朋友来家里,大家说说笑笑地呆半天,这样她就感觉自己是活在人群中不再有寂寞了。
长水倒也无所谓,他本来就是极其好静的,现在贵平不来挑剔他,自己去找朋友说笑倒也省了他好多的心,他每天的生活渐渐地也形成了自己的规律,基本上就是做饭,抽烟,看电视。从前他还喜欢买书看书,如今年纪渐大眼睛也不跟趟了,又没什么新出的好书让他感兴趣,所以他干脆就天天守着电视看些新闻和电视剧,贵平也爱看电视剧,他们两个到了晚上倒是可以一起坐下来看个剧,偶尔还能讨论一下剧情算是一天之中能有一点交流,甚至有的时候贵平的朋友来了,坐在一起说起前一天的剧,长水兴致好时也会加入说上一两句自己的看法,这样一来日子倒也过得有了点趣味。
因此电视在他们的生活中变得重要起来,于是贵平又动了买彩电的心思。这时彩电已经开始在煤城普及,商店里都有的卖了,不再需要费力去厂家弄彩电票,所以一般收入中等偏上一点的家庭大部分都有了彩电,贵平他们医院别说大夫很多护士家都买上了,贵平去别人家串门看着人家漂亮的大彩电,心里不动念头是不可能的,可是她手头上是真没多少钱,彩电的价格又比从前贵了,现在人们的收入增加了,物价当然也就跟着上涨了,从前一千块的电视现在要两千才能买下来,这对贵平和长水来说也是一笔很大的开支。
首先春天上学的钱他们还没有还给泽文,当然泽文已经说了,这个钱他不要了,就当做舅舅的资助外女儿了,贵平心里虽然感激哥哥,但是终究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不该白要哥哥这么多钱,何况还要落振兴和慧芳的口实,所以想着最好以后攒了钱能还给大哥;
其次就是春天上大学每个月都要有生活费,贵平不愿意孩子在学校里手头太紧过得窘迫,特别是她这次送春天去看到了像陈淼淼和吴萌这样来自富裕家庭的孩子,她想孩子们在同一个屋里住着,可不能让春天给人家瞧不起,所以每个月她都尽量多给春天寄一些钱让她在学校里边过得好些。
这样一来贵平和长水能攒下的钱就很有限了,要想换个电视实在是没有余力。只是这时赶巧儿贵平的一个老姐妹儿蔺芳兰转行卖起了彩电,所以贵平这才动了心思想从芳兰那儿便宜买一台。
这个蔺家和杨家说来也算是老交情了,蔺家解放前是个有钱人家,蔺芳兰的父亲在城里开了家造纸厂,算得上是煤城数得着的资本家,可是后来煤城解放了,他们家的厂被收归国有,开始蔺家还能拿点定息,可是随着政治斗争的形势越来越严峻,他们家作为资产阶级日子也是越来越难过,就在那时泽文做了造纸厂的厂长,他宅心仁厚对蔺家不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尽自己的力量保护了这个造纸厂的老东家。
蔺芳兰的父亲对泽文感激不尽,两家的关系那时起就走得近起来,其实泽文和老蔺是同一类人,他们都属于脑筋活泛,爱做实业的人,所以两个人常坐在一处喝酒,谈谈造纸厂的发展,泽文从老蔺身上学到了不少商业知识,虽然这些东西是属于资本主义的,但泽文不是个死硬的革命派,他觉得只要是对厂子的生产和发展有帮助的都可以为己所用。老蔺也非常欣赏泽文这样精明强干的年轻人,他甚至明里暗里都感叹过,可惜泽文成家太早,要不自己真想把唯一的一个女儿嫁给他。
蔺芳兰当然也知道父亲的这个心思,她对泽文也不是没有想法,毕竟这个高大英俊又前途远大的年轻厂长还是非常吸引人的。可惜泽文早有妻小,与她实属有缘无份,芳兰无法只好把对泽文的一腔好感全都放到了杨家一家人身上,这里面她跟贵平又尤为要好,两个人年纪差不多,贵平为人又实在,所以从那时起芳兰和贵平就成了亲近的姐妹。
如今蔺家好容易熬过了文革,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芳兰从小就从父亲那里耳濡目染学到了很多做生意的本事,她本人个性要强,胆大心细,所以一见国家政策松动便立刻辞职做起了生意,先是做些小的服装买卖,后来手里有了钱又倒动了两年收录机和卡带,这不,现在看彩电卖得好又开始转过来联系厂家做上了这门买卖。
贵平常说她是个能人,都快到退休的年纪了,反而越来越有干劲,越活越年轻了。芳兰卖上了彩电,当然没忘了贵平,她知道贵平家里的情况,就主动跟她说自己可以从厂家准备送北京展销的电视里拿出一台来给贵平,就收她个出厂价一千五百块,电视的质量保证是最好的。
贵平听了当然高兴,可是她手头上只有八百块,
所以就跟芳兰说:“蔺姐,我就这点钱,能不能先欠下你七百块,等我们攒够了再给你?”
芳兰可怜贵平就大气地说:“得啦,你也别说欠我啦,八百块钱给我,电视你拿走,剩下的钱我给垫上啦!算姐送给你的!”
贵平听了千恩万谢,就这样她花八百块钱从芳兰那里买回了个大彩电,从此贵平和长水的生活质量又提上了一个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