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爱仅仅是运气不佳,而不去爱则是灾难。”
“在这隆冬,我终于知道,我内心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Albert Camus, 1913 - 1960)
译记:提帕萨为古罗马遗迹,位于阿尔及利亚首都阿尔及尔的西郊、地中海沿岸。加缪青少年时常在那里流连。
二战刚刚结束时,加缪曾从饱尝蹂躏的欧洲回到北非故土,在雨中来到提帕萨。
几年后,加缪再次回到阿尔及尔,又逢大雨。等待数日,终于天晴。于是再访提帕萨,并写下这篇著名散文。
重归提帕萨
(法)加缪
舒啸 译
五天来,阿尔及尔雨水如注,连接不断,仿佛非要浇湿大海方肯作罢。从似乎取之不尽的天穹,倾盆大雨因厚重甚至显得粘稠,无休无止地泻注海湾。大海像一块巨大的海绵,灰蒙蒙而柔软,在丧失了轮廓的海湾里膨胀。在不停歇的雨中,海面看上去几乎一动不动。间或,大海上会有大片若隐若现的萌动,升腾起朦胧的水汽,向着一带湿气笼罩下的港口飘来。城市里每一堵白墙都湿漉漉地滴着水。整个城市吐出又一团雾气迎向海面飘来的水汽。无论朝哪个方向,呼吸的似乎都是水分,空气终于成了饮料。
我面对水汽弥漫的大海走着,等待着。对于我,十二月的阿尔及尔依旧还是夏天的城市。我逃离了欧洲的黑夜,冬日面孔。不过这夏天的城市也缺失了欢笑,给了我弯驼着、水淋淋的脊背。夜晚,那些灯光耀眼的咖啡馆就是我的避难所,从那些我叫不出名字、却辨认得出的面庞上,我看出了自己的年龄。我只知道,他们曾经和我同样年轻,现在已经不复从前。
然而,我执拗地等待着,并不确定自己在等待什么,或许就是重归提帕萨的时刻吧。想要回到自己年轻时的地方,试图在40岁时重温20岁时喜爱或销魂的经历,无疑是极度荒唐,而且几乎总是会遭受惩罚。不过,我已经知晓这种荒唐。我已经回过一次提帕萨,那是在战后不久。那些战争岁月标志了我的青春结束。想来我当时是希望在那里寻回我不能忘怀的自由。是的,二十年前,就在那里,我每每一整上午地在废墟间徘徊,嗅着苦艾的气味,倚着石头晒太阳,寻找那些存活过了春天、很快就会凋谢的小玫瑰。只有在中午,就连蝉也被热得静默,光芒吞噬着一切,我才逃离那贪婪的火焰。晚上,有时我会在星星点点的天空下睁着眼睛躺卧。 那时,我生活着。十五年后,我又找到了我的废墟。这座被遗忘的城市距离海边不过几步之遥。我沿着它的街道,穿过遍布苦涩树木的田野,在俯瞰海湾的山坡上,再次抚摸面包颜色的石柱。但是,那时废墟已经被铁丝网围了起来,只能从专门的出入口进去。而且,似乎是出于道德的因由,禁止晚上在那里漫步。白天,则有正式的守卫。大约纯属偶然,那天早晨,整个废墟区域都在下雨。
我漫无目标地走在寂寥、潮湿的田野,试图至少找回那种力量,那种一直不离不弃的力量,那种一旦我意识到无法改变现实、就帮助我去接受现实的力量。的确,我无法回溯时光,无法让世界复归我曾爱过的面貌,那个面貌在很久以前的一天骤然消失了。的确,1939年9月2日,我没有按原计划去希腊。战争又降临了,随后覆盖了整个希腊。那天,在积了黑水的石棺前,在湿透了的红柳下,我在自己内心也同样看到了把灼热的废墟从铁丝网阻隔开来的那些距离、那些岁月。美的景象曾是我唯一的财富,我最初在其中长大,我的起步充裕富庶。随之而来的是铁丝网,也就是暴政、战争、警察、反抗年代。我们不得不接受黑夜,因为白昼的美仅仅成为了记忆。而在这泥泞的提帕萨,就连记忆也在褪去。美、丰裕、青春危在旦夕!熊熊火光之下,世界立时现出或新或旧的皱纹与伤痕。它骤然变老了,我们亦然。我那时很明白,自己来这里寻觅的热切冲动,恰恰只能在那些没有预料的人们当中唤起。没有点纯真,就没有爱。纯真又在哪里?帝国纷纷崩塌,各民族与人众相互撕咬着喉咙,我们的嘴污秽不堪。我们原本是不自知地纯真,现在则是不自愿地有罪:这个谜团随着我们的科学一道增长。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为道德操心。真是莫大的讽刺。我脆弱不堪,故我梦想美德!在纯真的年代,我不知晓道德为何物。 现在我知晓了,却不能依照它的境界去生活。在我以前喜爱的海岬上,在颓圮的庙宇那湿漉漉的柱子之间,我仿佛跟在什么人身后走着,仿佛听得到他在石板和瓷砖上的脚步声,然而却永远追赶不上。我重返巴黎,回家之前在那里逗留了数年。
然而,这些年来,我隐隐约约地觉得缺失了什么。一旦有过机会爱得刻骨铭心,终生就会寻求同样的热情和同样的光芒。弃绝美、弃绝美带来的感官愉悦,而一心一意地效力于不幸,需要一种我所欠缺的崇高。毕竟,任何强制排他都是失真的。孤立的美最终成为效颦,独自的正义最终成为压迫。想要效力于一方以致党同伐异,则不效力于任何人,包括自己,而最终,是效力于双重的不义。终有一日,刻板僵硬大行其道,再没有独特新奇,万事都司空见惯,生活就要重启。这是流亡的时代,生命枯竭的时代,灵魂死灭的时代。为了复生,需要一种恩惠,需要忘却自我或是家园。有几个清晨,在街巷的拐角,一滴美妙的露珠落入心田,随即蒸腾挥发。然而那清新感依旧留存,而清新感永远是心灵所必须。我应该再度启程。
于是,在阿尔及尔,我第二次行走在同样的倾盆大雨中。上次离开阿尔及尔,我曾认定了那是与它最后的别离,而这雨似乎是从那时起就没有停止。在弥漫着雨水和大海气味的无尽忧郁之中,尽管这天空雾气蒙蒙,尽管这些背影在大雨下逃走,尽管这些咖啡馆里硫磺灯光照得面孔变形,我依旧执拗地希望着。阿尔及尔的雨带着永不休止的架势,然而,我不是知道它可以霎那间停歇么?这就像我家乡的河流,两个小时就能涨溢河床,淹没大片土地,却又骤然干涸。果然,在一个晚上,雨停了。我又等了一夜。一个清澈的早晨从纯净的大海上升起,流光溢彩。天空如眼睛一样清明,经过了雨水一次次反复洗涤,只余下最精细最清晰的纹络,从那里洒下一道充满活力的光,赋予了每栋房屋、每株树木一个明晰的轮廓、一种无与伦比的的新奇。在这世界的清晨,大地也是从同样的光线中现身。我又踏上了通向提帕萨的道路。
这六十九公里的路上,每一公里都让我充满了回忆与情感。顽劣的童年,长途汽车马达声中少年的梦幻,那些清晨,靓丽的姑娘们,海滩,总是紧绷着的年轻肌肉,十六岁的心在傍晚时分淡淡的怅惘,生活的渴望,荣耀,还有年复一年一如既往的天空,那无穷无尽的力量与光明,永远不知满足,接连数月,在正午葬礼的时刻,一个又一个吞噬着海滩上的献祭。道路离开了萨赫勒和它长满青铜色藤蔓的山丘,一路下坡伸向海岸。从那里开始,我在天际看见了大海。它也是一如既往,在早晨不是那么显眼。我没有停下来观望。我渴望再次看到的是沉重而厚实的舍努阿山,如切削出的一整块巨岩,沿着提帕萨湾向西边伸延,直至没入大海。从到达之前很远的地方望去,它是一团蓝色飘忽的雾气,与天空浑然一体。但是,随着越来越靠近,飘忽的雾气一点点浓密起来,直到变成周边海水的颜色,仿佛一个巨浪,磅礴的气势一下子在平静的大海上骤然凝固,一动不动。再接近些,快到提帕萨的入口时,就看到它巨大的棕色、绿色的轮廓,这长满青苔、无法撼动的古老神祇,是他子孙的避难所和避风港。我就是他子孙的一员。
(从提帕萨看舍努阿山)
我就是一边看着舍努阿山,一边终于穿过铁丝网,置身于废墟之间。在十二月灿烂的光辉下,我确切无误地找到了我来这里所寻求的。尽管岁月流转,尽管人世沧桑,就在荒弃的野外,这是馈赠给我的,而且仅仅是给我个人的。人生中这种经历充其量只有一两次,一旦拥有,此生足矣。从杂生橄榄树的广场上,看得见下面的村庄。那里悄然无声:清朗的空气中升起淡淡的烟雾。大海也默默沉寂,仿佛在闪烁而寒冷的光线无休止的沐浴下屏住了呼吸。从舍努阿山,远远地传来一声公鸡的鸣啼,赞颂着这白昼纤弱的荣光。放眼废墟那边,晶莹剔透的空气里,只能看到凹凸不平的石头、苦艾、树木和完美的柱子。在无法估量的一个瞬间,早晨似乎凝固,太阳也仿佛止步。在这片光明、这片寂静之中,几多岁月的愤怒与黑夜缓缓地消融。我倾听着自己内心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声音,仿佛我止歇已久的心轻轻地又开始了搏动。此刻,我醒来,一个接一个地辨认出那些构成了寂静的难以觉察的声音:鸟儿的连续低音,岩石脚下大海轻快而短暂的叹息,树木的颤动,柱子的盲歌,苦艾的沙沙声,蜥蜴的窸窸窣窣。我听到了它们,我也听到了在我内心涌起的欢乐浪潮。在我看来,我终于回到了港口,至少是在这一刻,而且这一刻从此永远不会结束。不久,太阳在天空中明显地爬高了一度。 一只黑鸟唱出短暂而急促的序曲,从四面八方突然勃发出鸟儿的歌鸣,带着力量,带着欢腾,带着喜悦的参差,带着无限的陶醉。 白昼重又上路,会载着我直至黄昏。
正午时分,我站在半是沙砾的斜坡上观望着大海。那斜坡上生满了天芥菜,仿佛最近几天狂暴海浪退却时留下的泡沫。大海缓缓地起伏,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此刻,我消解了两种焦渴。如果对这两种焦渴置之不理,存在就难免会枯竭。那是爱的焦渴和倾慕的焦渴。不被爱仅仅是运气不佳,而不去爱则是灾难。今天,我们都正在死于这场灾难。正是鲜血和仇恨令人心力交瘁,而长期呼吁公正耗尽了产生公正的爱。在我们生活的熙熙攘攘中,爱是一枕黄梁,公正如杯水车薪。这就是为什么欧洲仇视光明,只知道以不公来对抗不公。我在提帕萨重又认识到,为了防止正义萎缩,防止橙色的硕果干涩,必须在自身保持一种完好无损的清新感,那是快乐的源泉,必须热爱摆脱了不公的光明,也必须带着这赢得的光明重返沙场。在这里,我又一次找到了昔日之美,一片青春的天空,我也权衡了我的运气,终于懂得,在我们最糟糕的疯狂岁月里,对这片天空的记忆从未离我而去。正是这记忆,最终让我免于绝望。我向来都知道提帕萨的废墟比我们的工地或瓦砾还要年轻。世界每天都在这里、在全新的光明中重新开始。 哦,光明! 这是古代戏剧中所有人物遭逢自已结局时的呼喊。我现在明白了,这最后的呼求也是我们的呼求。在这隆冬,我终于知道,我内心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我再次离开了提帕萨,回到了欧洲,回到了欧洲的争斗之中。然而,那一天的记忆仍然支持着我,帮助我以同样的心境直面振奋的喜悦和难耐的悲伤。在我们所处的困难时刻,除了拒绝党同伐异,除了学习用白线和黑线编织成一整条紧绷的绳索,我还能希求什么?在我看来,自己迄今的言行,很清晰地辨识出这两种力量,甚至包括在它们相互对立的时候。我不否认出生地的光明,但也不愿意拒绝时代的驱唤。这里,拿更为响亮冷峻的其它名字来对抗提帕萨这甜美的名字,实在是轻而易举。我很熟悉今天人们内心的一条道路,因为我曾在两个方向穿行过。这道路从心灵的山岳伸延到罪恶的首府。毫无疑问,人们可以永远休憩、鼾卧山野,或是在罪恶中谋生。但是,如果放弃存在的一部分,就必须放弃自己的存在,也就必须放弃直接的生活或爱。于是,就有一种生活的意志,不拒绝任何人生的林林总总,这是我在世上最为敬重的美德。至少不时地,我会希望自己履行这一美德。既然罕有像我们这样的时代,会要求人们同样地面对极致的美妙和极致的差劣,我也就恰恰不想有任何回避,而是精确地保留双重的记忆。是的,有美,也有羞辱。无论实施这一承诺会遇到怎样艰难险阻,对任何一方,我愿永不背信弃义。
然而,这依旧像是一种道德,而我们生活的意义远远超越了道德。假如我们能道出其名,会是何等的寂静。提帕萨东边,圣萨尔萨的山上,夜色已至。当然,天光犹存,然而在这光亮中,一种无形的黯淡宣告着白昼的结束。起风了,轻如夜色,突然,波澜不惊的大海有了方向,从地平线一端向另一端流淌,宛若一道荒凉的大川。天空黑暗下来。于是,神秘、夜的神祇、快活的彼岸开始现身。然而这又如何表达呢?我从这里带走的小硬币,一面已然锈蚀,另一面清晰可辨,是个女性美丽的面庞。在归途中,我在指间觉到,她向我复述着那一天我所领会的一切。这无唇的嘴又能够向我表达什么,除非是我内心另一个神秘的声音对我说着、每时每刻让我意识到我的无知和我的幸福:
“我所寻找的秘密埋藏在橄榄树的山谷里、一座散发着藤蔓味道的老房子周边、草丛和冷艳的紫堇下面。二十多年来,我踏遍了这条山谷,也踏遍了其它类似的山谷,我问过那些沉默的牧人,我叩过被废弃了的残垣断壁的门。有时,当第一颗星星出现在天光犹存的空中,在精美的光雨里,我自以为知道了。我的确知道了。也许,我一直都知道。但是没有人想要这个秘密,我自己肯定也不想要,而且我无法将自己与自己分开。我在家庭里生活,我的家庭自以为主宰着那些由石头和迷雾建成、富有而丑陋的城市。每日每夜,它高谈阔论,天下一切向它顶礼膜拜,而它不会向任何人屈从:任何秘密它都充耳不闻。它支持着我的力量偏偏令我觉得无聊,它的叫喊终于令我感到厌烦。然而,它的不幸正是我的不幸,我们身上流淌着同样的血液。我又何尝不也是脆弱,我又何尝未曾在石头间盲从、喧哗地叫喊?所以我努力忘却,行走在我们铁与火的城市,我勇敢地笑对黑夜,我欢呼电闪雷鸣,我将会忠心耿耿。我的确已然忘怀:从今往后,活跃而失聪。或许会有一天,当我们准备死于疲惫与无知,愿我能放弃华而不实的坟冢,而去躺卧在这山谷,在同样的光线下,最后温习一次我的领悟。”
(19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