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舅和我最亲!他和妈妈相差12岁,当年外公1949年离开南京去台湾前,船至上海停靠几天,他带着当时14岁的妈妈上岸去和大舅商量一起去台湾的事。没成想不仅没能劝动儿子,反而还把一个女儿搭进去留在了大陆。大舅那时刚刚结婚,大舅母娘家是上海本地人,家里的幺女,人漂亮聪明,复旦大学的校花,不会舍得离开父母去那个孤岛生活。另外大舅当时是进步青年,对国民党的腐败深恶痛绝,也不可能和他国民党文官的老爸一起逃离马上就要被共产党占领的土地,所以不仅没有和全家上船,还说服了自己的小妹妹留下,请看我的博客,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68945/201803/1521.html。我猜那时谁也没有想到,这一离别就是30年。
大舅50年代的确风光了10年。1949年前他已在上海的中国银行工作,所以解放后被迁到北京的中国银行总行。当然我妈就和大舅一家一起进京落户从高中,大学,结婚,生子,在北京生活了大半辈子。大舅和大舅母的一生在我看来是愚昧的一生,痛苦的一生,虽然他们对我最好,比对自己的儿子都好,可是我在他们最后的日子里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和他们共情。大舅是在疫情初去世,自此后,每次我和大舅母通话时,在电话里听到她痛苦的哭泣,要死要活的想要去天堂和大舅团聚,我就不知如何劝慰,只能默不作声,无力的放下电话暗自伤神。春节前表哥打电话过来,说她终于走了,我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好似心中那沉重的石头突然消失。我立即群发了告美国亲友书,“大舅和大舅母在天堂团聚”!
email发出去后,我脑海中一片空白。虽然心放下来了,但是眼泪一直没有流出来,一直在忍着,不敢去想,去回忆。在芝加哥的大姨妈和女儿收到email后都说这是好消息啊,她再也不痛苦了!可是我仍然不去想这件事,努力地去准备春节的年夜饭。直到昨夜,不知何故我无法入眠,脑子里全是大舅和大舅母,我知道我必须写出来,眼泪必须流出来,我才能真正释然,才能让心中的石头真正移走。
大舅申请入党30年,从1950年到1980年,都无法被党组织接纳批准。50年代底被赶到东北大庆改造世界观一住就是20多年。70年代末中国银行在纽约恢复业务,大舅作为主力和大舅母一起被派到纽约分行。在资本主义阵营里大舅终于被党组织吸收为中共党员,我戏称他为火线入党。我无法理解他被折磨的如此悲剧,为什么就非要入这个人家不稀罕他的党,和我母亲一样,孜孜不倦地申请,申请,再申请。我大舅解释得毕竟还有些“情怀”,他说你没有见过国民党的腐败,共产党只是犯了一些错误,他们不是承认了在改嘛!唉,如果他能看到现在的共产党腐败,也许会改变他的想法?
大舅结婚数年,但是一直没有孩子,后来查出大舅母不能生育,终究是一块心病。没成想他的堂弟,也就是我外公弟弟的小儿子,一个花花公子在苏州大学实习期间和一个当地有夫之妇相好,还弄出个私生子来。因为那女人的老公解放前夕跑去参军,下落不明,不知生死,是去了国军还是解放军,无人知晓。所以那女人当时身份不清不白,看上了大学生,本来以为可以托付终身,没想到怀孕生产前收到老公的信,说是参加了解放军,还当了个小官,不久就会荣归故里,让她好生在家等他。这下事情不妙了,如果被老公发现,女人会被带上“破鞋”游街,男人以破坏军婚被打入大牢,所以公子决定和那女子一刀两断,但是她也不能把孩子留下,最后只好送到上海托付给大舅,立下字据父子,母子永不相认。
表哥是52年出生的,开始的几年还算满幸福的。虽然大舅母一直不喜欢这个私生子,心里从来就没有接纳过他,但是碍于自己不能生育的问题,勉强扮演“慈母”的角色。然而57年反右运动开始,大舅一家从此经历一系列的厄运。先是被“派”到东北的中国银行工作,后来“送”到大庆油田改造,昔日上海小开的表哥,早早地离开学校,离开父母,去黑龙江农场接受再教育,渐渐变成一个满口东北话,大嗓门,吃饭喝酒咋吧嘴,性格粗旷,行动粗鲁的大男人,完全摆脱了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上海小男人的作风。大舅和大舅母心里非常接受不了他的变化,可是又无能为力,因为他成年后,几乎没有和父母在一起生活过。我第一次见到表哥还是在他婚礼上,因为那时大舅已经平反恢复工作,被调回北京工作。由于家庭原因,表哥一直单身,后来大舅母托人介绍,给他在河北的一个工厂里找了一个女孩。人家倒是不太在乎表哥的外表,觉得能嫁到北京很是光荣。说到表哥的外表,很难不让他怀疑他自己是否亲生的,因为大舅一表人材,身高1米90,在中国那个时代很少见到这么高大帅的。大舅母更是漂亮,我们都认为她长得像秦怡。可是表哥不仅没有他爸的身高,1米75左右,最主要的是谁都不像。他也问过他父母,为什么他长得和他们不一样。当然不会有答案。我曾经和他聊过天,他说他之所以那么晚出生,就是因为我妈,他们要照顾她。表哥言里言外就是因为我妈,让他没有赶上好时光。我当然不会反驳,因为他的身世很少有人知道,应该只有我们家和在美国的舅舅姨妈家里的人知道。
大舅80年代起又开始得意了,先是在纽约帮助中国银行在纽约建分行,后来去洛杉矶,多伦多,温哥华,曼谷,马来西亚,总之一直在海外生活,大舅母和他同行,更加与表哥渐行渐远,很少交流来往。在北美期间,只要逢年过节我就去他们家,不仅能蹭一顿美味佳肴,还能和他们共叙天伦之乐,因为他们是我在国外最亲的亲人。虽然外公外婆,舅舅姨妈们都在美国,但是毕竟他们49年就离开了大陆,没有共同的生活背景,所以不如和大舅那么亲近。大舅母也非常喜欢我,总觉得女孩子贴心,不像她那个粗心的儿子。她喜欢和我讲心事,断断续续地从她那里了解了更多他们家,我们家的故事。大舅晚年回到北京倒是和儿子还处得来,可是大舅母一直就是别扭,无论如何对他都喜欢不起来,总是挑他的毛病,嫌他讲话难听,行为举止不妥,接人待物粗鲁。在她眼里一无是处,我都替他冤枉,从小就没有受过正规教育,成长阶段又没在父母身边受到熏陶,大舅一家调到北京后因为表哥文化太低,所以只能去工厂。后天的文化教养都没有刻意去培养,他们又都在海外追逐自己的理想,怎么好去指责表哥呢。
在我大舅病重的那几年,大舅一直担心在他去世后,大舅母不能和表哥和平共处,互相照应。据大舅母说,大舅临终前拉着表哥的手,让他答应照顾他妈的余生。然后拉着我大舅母的手,让她答应不要告诉儿子的身世。大舅操心一辈子,带着心结离开了我们。表哥的亲生父亲有从老家来北京探视,不知他的父亲看到他是如何的感慨。这位公子哥后来结婚生子真的是和那女人没了联系,和我表哥也没有什么来往。就在我大舅去世的时候,他的几个堂弟妹们从老家赶到北京。在他们聚会时,我表哥可能对这些老人抱怨他妈妈对他不好,总是瞧不起他,听说其中一个妹妹就和我表哥说你妈不是亲生的嘛。我表哥回家就去质问大舅母,大舅母一口给驳了回去,说我不是你亲妈,那你爸是你亲爸,难道说你爸和别人生了你?表哥一听也对啊,就没有继续问下去。可是大舅母有点慌了,给我打电话时透露出她想告诉表哥他的身份。可是因为答应了大舅的要求,不好违反,心里本来就很凄苦,再加上表哥经常使用粗俗的语言惹怒她,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觉得她可能要和大舅团圆去了,就偷偷地写信给表哥的亲爸,她总认为既然亲爸亲妈都还在世,年龄也都快90了,在这世上也呆不了几年,应该相认。没想到亲爸的女儿接到信,一看是北京的大伯母写来的,二话不说就拆了,我无法想象他女儿看到信的内容是如何的尴尬。亲爸的两个孩子震惊过后,认真商量了一下,就给大伯母打了电话,说她爸身体日趋衰弱,不能有任何惊吓和纷扰,她们决定不告诉父亲有关信的内容,至此没了下文。但是大舅母每次和我通电话都是反复唠叨,想要说出表哥的身世,她不希望他将来从别人口中听到,因为很多详细的内容旁人无从知晓,尤其是他们收到这个孩子时的心境和当时的环境,都让他们很难付出真爱。她知道她不是一个好妈妈,她也清楚这个儿子对她的怨恨,她想和他解释,可是由于大舅的重托,让她有口难言。她只好把一切都写下来,托付给我,希望在她百年后把这封信交到我表哥手中,和他说一声对不起。
看着这封扭扭歪歪的字体,就能想像到大舅母写这封信时的心情。90几岁的老人,眼睛昏花,拿着放大镜,一笔一画地写下70年前的往事,该有多心酸和痛楚!我给大舅母打电话时说不要等到你走后再说对不起,现在就对他好点吧,表哥也不容易,谁都不知道他的心情,他心里一定有疑惑,虽然不再追究,但是不表明他心里放下了。可是大舅母说他俩几乎不讲话,他们住的很近,白天他会过来看看。嗨,真是一个难解的结,将来我要如何去面对表哥的痛苦。
大舅母终于走了,她去世前是否有和儿子长谈我不得知,因为我不敢问。表哥只是说她运气真好,居然没有排队,当天就在八宝山火葬了。他们准备春节后把她的骨灰和爸爸的埋葬在一起。算是了却了一件大事。我默默地听着,憋住呼吸,不敢多说一句话,只能反复地叮咛,你要多保重,这几年你受累了。
大舅母从北京寄来的信,依然在我的抽屉里躺着,我从来没有再打开过。大舅母走的时候刚过百岁,老人给我写来的这封信,犹如“遗嘱”,更是珍贵,让我惶惶不安。我能完成她的遗愿吗?我将如何告诉表哥他的身份?虽然我怀疑他应该猜测到他不是亲生的儿子,但是我认为他并不知道他其实是他小叔叔的儿子,如果他的亲生母亲依然健在,他将如何面对?再如果他的亲爸亲妈在他看到这封信时刚刚离世不久(我还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够让他看到这封信),他竟没有机会见亲娘一面,叫亲爸一声,那将是多么遗憾和悲惨的结局!我不敢继续琢磨下去,只能祈祷他的身体可以支撑他的心脏接受这一寻息 ,因为他毕竟也过70啦。